这阵风吹了很久,久到阿卯身上那件单薄的冲锋衣像是被浆糊浸透了,硬邦邦地贴在皮肉上。
他就这么盘坐在石像基座上,整整七天,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只有他的右手掌心还活着。
那枚鱼凫目形状的灯母印记,此刻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疯狂震颤,每一次搏动,都带动着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闷雷般的轰隆声。
那声音听着不像雷,倒像是有人把他的心脏埋进了几千米深的岩层下,正拼了命地想要撞开胸腔。
临时搭建的分析舱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电路板过热的焦糊味。
林语笙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几乎要跳出边框的波形线,眼白里全是红血丝。
不对劲。
按照常理,人类进入深层睡眠后,脑波应该像平静的海面。
可阿卯现在的脑波图谱,像是两股海啸在同一个坐标点对撞。
表层的梦境数据稳定得像条直线,但在这层薄冰之下,深层意识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冲刷着某种古老的节律。
每隔三刻钟,那条代表深层意识的曲线就会出现一次尖锐的逆折。
那不是波动,那是撕裂。
就像有人拿着一把看不见的钝刀,在时间的褶皱里,反复地、不知疲倦地想要撕开一道口子。
林语笙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她必须立刻唤醒他。
这种强度的意识对冲,能在十分钟内把阿卯的大脑烧成一团浆糊。
她的手刚触碰到舱门的把手,动作却僵住了。
透过强化玻璃,她看见一直像尊泥塑般的阿卯,嘴角忽然溢出了一丝液体。
那不是血,是一种乳白色的、散发着浓烈发酵气息的浆液。
液体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基座上,并没有渗下去,反而瞬间凝固,化作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莲瓣。
林语笙屏住呼吸冲出去,蹲下身凑近那片晶莹剔透的花瓣。
花瓣的纹理间,浮现出一行细如针刻的古篆,字迹扭曲,像是书写者在极大的痛苦中刻下的:
入瓮者,先断九息。
同一时刻,母瓮遗址边缘。
这里没有风,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沈青萝手中的强光手电扫过脚下的土地,原本应该温润如血、在地下缓缓流动的赤金色酒髓,此刻竟然变得浑浊不堪。
一层银灰色的絮状物像霉菌一样,正顺着酒脉的流向疯狂蔓延,所过之处,地表甚至结出了一层薄薄的黑霜。
那不是冷,那是死气。
沈青萝眉头紧锁,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割破指尖。
殷红的血珠滚落,精准地滴入那正被银灰色侵蚀的酒脉之中。
预想中血液融入酒髓的画面没有出现。
血珠刚一接触那银灰色的絮状物,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流猛地倒卷而上,顺着伤口直钻她的骨髓。
刹那间,沈青萝的瞳孔剧烈收缩。
无数破碎的画面像玻璃渣一样扎进她的脑海。
她看见一个孩童站在荒野里张大嘴巴哭泣,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她看见一对恋人在火光中紧紧相拥,开口喊出的却是陌生人的姓名;她看见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浑浊的眼里一片茫然,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也忘了为什么要跪。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恐惧——存在本身的消亡。
沈青萝猛地抽回手,掌心已经被那股阴气冻出了一道青紫色的裂纹。
她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全是冷汗。
一只粗糙的陶罐无声无息地递到了她面前。
小漏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惊恐。
他捧着陶罐,指了指罐口。
罐子里那一汪清水剧烈晃动着,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残影。
那是逆息童“断儿”。
那个声音像是在碎瓷片上摩擦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尖锐:“她在抽‘记忆’当引子……九息脉,不是用来养酒的,是九种遗忘。她要把活人的根,拔出来烧成灰。”
阿卯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的意识正被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晶体荒原上。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只有脚下那裂开的九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是第七次断息。
每一道沟壑里,都漂浮着无数模糊的人影。
阿卯认得那种眼神,那是他在川太公酒坊外流浪时,在那些醉生梦死的人脸上见过的眼神——空洞,像是个被掏空的躯壳。
他们嘴唇开合,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成同一句绝望的呢喃:“我不记得了……”
而在那沟壑中央的高台上,那个叫断儿的逆息童正高举着一节断裂的玉管。
他每念一句,阿卯掌心的符印就崩裂一道纹路。
“忘名者不赦,忘恩者不归,忘誓者不立……”
那声音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规则之力,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阿卯的灵魂上。
体内的灯母之力在这股规则面前迅速溃散。
到了第七息“忘源”。
阿卯眼前的画面陡然一转。
他看见自己幼年时捧着那只破旧的酒坛,跪在泥水里朝拜。
坛子里的酒液翻涌,映出川太公那张威严又慈悲的脸。
那是他的根,是他一切力量的来源。
可现在,那张脸正在迅速模糊,变成一片空白。
“不!我记着!我是鱼凫之后!”阿卯在梦境中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可那声音刚一出口,就变成了无声的气流,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现实世界中,母瓮遗址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
裸露在外的酒髓表面,那些银灰色的絮状物突然连成一片,浮现出纵横交错的银线。
林语笙在显微镜下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银线的走势,竟然与息媪腰间那根玉管上的纹路完全吻合。
“她在提取DNA序列里的记忆片段……”林语笙的手指在颤抖,她终于看懂了那些数据,“这不是封印,这是炼化!她在把所有‘活着的记忆’剥离出来,通过非酶促反应转化为结晶基质。她要用整个涪江流域几千年的记忆,炼成那块永镇碑的碑芯!”
就在这时,那些游弋在石像周围的息流鱼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齐齐调转方向。
它们张开透明的鱼嘴,吐出九枚微小的晶核。
晶核悬浮在半空,拼凑出一副残缺的阵图,直指阿卯的眉心。
梦境里,第八息“忘爱”轰然而至。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阿卯看见沈青萝被无数晶莹的蛛丝缠绕,一点点勒进血肉,直到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他看见林语笙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碑,上面刻满了看不懂的文字;他看见小漏手里的陶罐碎成齑粉,那个沉默少年的眼神彻底熄灭。
巨大的悲恸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忘了就好……忘了就不疼了……”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诱惑着。
阿卯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地面,指甲崩裂。
那种痛苦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想要顺从那个声音,主动放弃这一切。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声极轻的呼唤穿透了层层梦境。
“……你记得,就够了。”
阿卯浑身一震。
这声音很轻,带着那种标志性的、懒洋洋却又无比坚定的调子。
是陈默。
是在归墟火海里,身体已经消散了大半,却还用尽最后一口气把生路留给他的陈默。
他怎么敢忘?他怎么能忘!
阿卯猛地抬起头,眼里的迷茫瞬间被一股狠厉取代。
他狠狠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喷在掌心那枚即将崩碎的符印上。
“断儿教的是顺咒,那是给死人听的。”阿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结印,那是他在老酿酒师残魂里见过的最疯狂的手势——以血画契,逆反天罡。
“不忘名,不归虚!不忘恩,不堕泥!”
他每吼出一句,梦境里那巨大的沟壑就轰然塌陷一道。
掌心符印裂纹中,原本黯淡的光芒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红。
现实中,阿卯骤然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黑白,只有翻涌的金焰。
掌心的血金符印已经裂成了八道,但在那第九道裂纹的边缘,一点新生的金芒正在疯狂凝聚。
他抬起手,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重重地拍向脚下的基座。
轰——!
八道逆息波以石像为圆心,轰然炸裂,顺着地下的酒脉直冲地底深处。
远处的祭坛之上,原本闭目操纵阵法的息媪猛地睁开眼,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她腰间那根晶莹剔透的九节玉管发出一声脆响,竟然硬生生碎去了三节。
息媪踉跄着扶住石柱,看着手里仅剩的残玉,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不可能……九息已成大势,就算是哥哥亲临也不可能逆转,他一个孩子……”
与此同时,母瓮酒髓剧烈翻涌如沸腾的岩浆。
那些附着在表面的银灰色絮状物大片剥落,重新溶化为原本赤金色的温润酒液。
石像胸口那层坚不可摧的结晶层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龟裂声。
在石像左眼的位置,那条原本死寂的缝隙里,忽然传出了一丝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意识波动。
那是陈默独有的静契频率。
阿卯站在高处,目光穿过荒原,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师父,你还欠我一句‘回家’。”
话音未落,整片荒原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连风都停了。
下一瞬,地底极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呜咽,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黑暗中缓缓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