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桂水寒声聚残兵
湘桂古道的晨雾尚未散尽,如一层薄纱笼罩着连绵的山峦,湿漉漉的水汽裹挟着松针与野菊的清香,弥漫在崎岖的山路上。路面被马蹄与脚步碾出深浅不一的坑洼,凹陷处积着浑浊的泥水,混杂着暗红的血渍,每一步都踩得泥浆四溅,显得格外沉重。李定国拄着半截长枪,枪尖早已卷刃,露出斑驳的铁色,枪杆上还残留着清军的暗红血痕与刀劈的裂痕。他步履蹒跚地走在队伍最前列,银甲上的刀痕箭孔被晨露浸润,泛着暗沉的光,肩头的伤口虽已用麻布紧急包扎,却依旧在每一次迈步时传来钻心的疼痛,额角的冷汗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泥土中,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身后,二十余名残部将士互相搀扶着前行,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触目惊心的伤:士兵陈三断了左臂,用粗布紧紧捆绑在胸前,仅靠右手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老兵王贵腿上中箭,箭簇深嵌骨中,被两名年轻士兵架着胳膊,一瘸一拐地挪动,裤腿早已被血浸透,留下一路血痕;还有个名叫小石头的少年兵,脸上留着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狰狞刀疤,血迹与尘土混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透着倔强的眼睛。他们脸上布满疲惫,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却依旧紧紧跟随着主将的身影,没有一人掉队,口中偶尔发出压抑的痛哼,却从未有人抱怨。
“王爷,前面有片青竹林,咱们暂且歇息片刻吧。”亲兵队长赵武艰难地走上前,他左额角缠着厚厚的麻布绷带,暗红色的血迹已浸透绷带,顺着脸颊流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身材高大,此刻却脊背微驼,甲胄上的铜钉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磨破的内衬。
李定国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天色,晨雾正渐渐散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微光穿透云层,洒在山林间,给灰暗的景致添了一丝暖意。他点点头,声音因连日缺水而干涩:“好,歇息半个时辰,清点人数,检查伤势。”
将士们走进竹林,纷纷瘫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动作幅度稍大便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发出压抑的痛哼。他们颤抖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不过是些硬邦邦的麦饼,早已被汗水与血水浸湿,边缘发黑发霉,却依旧狼吞虎咽地啃着,渴了便解下腰间的水囊,喝一口浑浊的凉水,眼神中满是疲惫与饥饿。小石头啃得太急,被麦饼噎得直咳嗽,王贵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将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低声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李定国靠在一棵老竹上,竹身粗糙的纹理硌着后背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撕下一块麦饼,却难以下咽,眼前不断闪过全州城头战死的弟兄们:孙勇被清军长刀刺穿胸膛时,双目圆睁,不甘地嘶吼着倒下;军医周明倒在医棚里,临死前还紧紧攥着草药包,嘴里念叨着“还有伤员”;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士兵,用身体挡住云梯,被清军的刀枪刺穿身体,依旧死死咬住敌人的手臂……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回荡,心中满是悲痛与自责,喉间像是堵着一块巨石,闷得发慌。
赵武将自己的水囊递过来,轻声道:“王爷,您别太自责了,全州失守不是您的错。吴三桂十万大军压境,咱们只有八百兵力,能守住这么久,还护送百姓和重伤弟兄们安全撤离,已经是奇迹了。”他望着李定国苍白的脸色,眼中满是担忧。
李定国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凉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稍稍缓解了心中的燥热。他沉声道:“可孙勇他们……都死了。”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眼中闪过一丝红血丝,握着水囊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咯咯作响。
“孙将军他们是英雄,他们的血不会白流!”赵武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满是坚定,“我们一定会报仇的,迟早要夺回全州,为死去的弟兄们雪恨!”周围的将士们也纷纷点头,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
就在这时,士兵陈三突然猛地站起身,握紧手中的短刀,警惕地望向竹林外的小路,高声喊道:“王爷,有马蹄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显然是高度紧张。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挣扎着起身,握紧手中的武器——有的是断枪,有的是锈刀,甚至还有人握着削尖的木棍,目光紧紧锁定竹林外的动静,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李定国站起身,眉头紧蹙,心中暗忖:难道是清军追来了?若是如此,以目前的兵力,今日怕是难以脱身了。
片刻后,一队骑兵出现在小路尽头,约莫五十余人,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墨色劲装的女子,身姿矫健,腰间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乌黑的长发束成马尾,脸上沾着些许尘土,却难掩英气,正是刀小蛮。她一眼便看到了竹林中的李定国,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激动,立刻翻身下马,快步冲了过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王爷!您没事太好了!”
李定国看到刀小蛮,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小蛮,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在桂林府边境的白沙渡等候王爷,担心您的安危,便派阿牛带着几名弟兄沿途探查,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您!”刀小蛮走到李定国面前,目光扫过他满身的伤口与疲惫的神情,眼中满是担忧,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肩头,又怕弄疼他,犹豫了一下才收回手,“王爷,您的伤……”
“无妨,都是皮外伤。”李定国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刀小蛮,望向她身后的队伍,只见阿牛、柳若薇带着数百名将士和百姓站在那里。将士们大多带着伤,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被搀扶着;百姓们则提着包裹、推着小车,车上装满了衣物和粮食,眼中满是期盼与欣喜。
柳若薇也走上前,手中提着一个褐色的药箱,药箱上还沾着草药的汁液,她轻声道:“王爷,民女为您重新包扎伤口吧。您的伤口已经发炎红肿,再拖延下去怕是会更严重,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定,眼中满是关切。
李定国点点头,在将士们的搀扶下坐下。柳若薇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肩头的绷带,伤口已经化脓,周围的皮肤红肿不堪,还渗出黄色的脓液,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取出随身携带的草药——有止血的蒲公英,有消炎的车前草,还有一些珍贵的金疮药,是从全州带出的最后一点存货。她先用干净的麻布蘸着清水清洗伤口,动作轻柔而熟练,然后将草药捣碎,敷在伤口上,最后用新的麻布仔细包扎好。
阿牛跑到李定国面前,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哽咽道:“王爷,您终于来了,我们都担心死您了!这几日,刀将军每天都派人出去探查,就怕您出什么意外,夜里都睡不踏实。”
李定国扶起阿牛,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到少年身上的颤抖,心中一阵温暖:“好孩子,辛苦你了。你保护了刀将军和百姓们,立了大功,本王记在心里。”阿牛用力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休息片刻后,队伍合并一处,继续向桂林府进发。沿途经过一个个村镇,百姓们看到李定国的“南宁王”帅旗,纷纷涌上街头,有的端着清水,有的提着装满麦饼的篮子,有的拿出家中的衣物被褥,还有不少青壮年主动要求加入明军,为收复全州报仇。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提着一篮鸡蛋,颤巍巍地走到李定国面前,含泪道:“王爷,我们都知道您是忠臣,是来保护我们的。这些鸡蛋您带着,让将士们补补身子,我们等着您带领大军赶走清军,还我们一个太平日子!”
李定国心中感动,眼眶微微发热,他翻身下马,扶起老者,沉声道:“老人家放心,只要有本王在,就绝不会让清军伤害百姓分毫,我们一定会收复失地,还大家一个太平天下!”他下令善待百姓,对加入明军的青壮年进行登记整编,由赵武暂时带领,沿途进行简单的训练。
三日后,队伍抵达桂林府。桂林知府周文彬早已带领府衙官员、守城将士在城门等候,他身着藏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面容清瘦,眼神却很坚定,见到李定国,立刻上前躬身行礼:“下官周文彬,恭迎南宁王殿下!殿下一路辛苦,下官已在府衙备好了薄酒与住处,为殿下接风洗尘。”
李定国翻身下马,扶起周文彬,沉声道:“周知府不必多礼。如今军情紧急,全州失守,吴三桂大军随时可能进攻桂林,接风洗尘就不必了,我们需要立刻整合兵力,加固城防,做好迎战准备。”
“王爷放心,下官早已按照您的帅令,征集粮草十万石,加固城防,将城墙增高三尺,城外挖掘了深丈许的壕沟,城内青壮年也已组织起来,编成民壮,随时可以参战!”周文彬恭敬地说道,眼中满是敬佩,“城内百姓也都积极响应,纷纷捐钱捐物,支持守军守城。”
李定国点点头,与周文彬一同走进城内。桂林府内一片繁忙,将士们正在搬运滚石、擂木,加固城墙;百姓们则忙着运送物资,有的扛着木材,有的提着水桶,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有序的气息。府衙内,李定国立刻召集刀小蛮、柳若薇、赵武、阿牛、周文彬等人议事,大厅内烛火摇曳,映照著众人疲惫却坚定的脸庞。
“小蛮,你清点一下目前的兵力,详细报给本王。”李定国坐在主位上,沉声道,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锐利而坚定。
刀小蛮站起身,抱拳道:“回王爷,从全州撤离的将士有三百二十六人,其中重伤者七十四人,轻伤者一百八十人,完好无损者七十二人;沿途加入的青壮年有五百四十三人;加上桂林府原有的守军两百一十人,目前总兵力约一千零八十人。”她条理清晰地汇报着,眼中满是认真。
“粮草与防御物资呢?”李定国又问,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文彬站起身,回道:“回王爷,城内粮草充足,现有大米十万石,小麦五万石,杂粮三万石,可支撑全军三个月;箭矢五万支,滚石一万块,擂木五千根,火油一千斤,防御物资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取用。另外,城内的铁匠铺也已全部开工,日夜打造刀枪弓箭。”
李定国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目前,吴三桂虽然占领了全州,但夏国相战死,清军也损失惨重,短时间内不会进攻桂林。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整顿军队,训练新兵,安抚百姓,为日后收复全州做准备。”他顿了顿,继续道,“赵武,你负责训练新兵,将沿途加入的青壮年与桂林府守军整合,严格训练,务必在一个月内形成战斗力;阿牛,你协助周知府加固城防,巡查城内治安,防止奸细混入;周文彬,你负责筹集粮草与物资,安抚百姓,稳定民心。”
“末将领命!”赵武与阿牛齐声应道,躬身行礼,眼中满是坚定。
“下官遵命!”周文彬也躬身应道,神色恭敬。
“王爷,末将请求带领一队将士,前往全州边境探查清军动向!”刀小蛮抱拳道,眼中满是战意,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发白,她一心想要为孙勇等战死的弟兄报仇。
李定国思索片刻,点头道:“好,你带领五十名精锐前往,务必小心谨慎,不可贸然行事,若发现清军动向,立刻回报,切记不可与清军正面冲突。”他眼中带着一丝担忧,反复叮嘱,“务必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末将领命!”刀小蛮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郑重地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准备。
柳若薇站起身,抱拳道:“王爷,民女请求在城内开设医馆,救治受伤将士和百姓,同时培训医护人员,为日后作战做准备。”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定,眼中满是恳切。
“准了!”李定国点头道,“周知府,你协助柳姑娘办理此事,提供必要的支持,挑选一处宽敞的宅院作为医馆,召集城内的郎中,协助柳姑娘。”
“下官遵命!”周文彬应道。
议事结束后,众人纷纷离去,各司其职。李定国独自一人来到府衙的书房,推开窗户,窗外便是桂林山水,青山如黛,绿水如绸,漓江蜿蜒流淌,岸边的桂花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风景秀丽,却难以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望着远方的天空,想起了全州城头战死的弟兄们,想起了被清军占领的故土,想起了流离失所的百姓,眼中满是坚定。他知道,收复全州,赶走吴三桂,恢复大明江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途中必然充满艰难险阻,但他绝不会退缩,为了死去的弟兄,为了天下百姓,他必须坚持下去。
几日后,刀小蛮从全州边境回来,一身风尘,脸上沾着尘土,甲胄上还带着些许血迹,她快步走进府衙书房,向李定国禀报:“王爷,吴三桂在全州休整兵力,目前已收拢残部约八万余人,同时派人联络周边的清军将领,调集兵力,似乎在准备大规模进攻桂林。据探查,清军已在全州囤积粮草,打造云梯、撞木等攻城器械,预计不出半个月,便会兵临桂林城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眼中满是警惕。
李定国眉头紧蹙,沉声道:“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传我命令,全军戒备,加强城防,新兵暂停常规训练,全力协助加固城墙,挖掘壕沟,准备迎战!”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末将领命!”刀小蛮躬身应道,转身离去传达命令。
桂林府内,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明军将士们厉兵秣马,加紧训练,城墙上布满了滚石、擂木与弓箭,士兵们日夜值守,目光警惕地望向全州方向;百姓们也纷纷行动起来,青壮年加入民壮,协助守军守城,妇女们则在家中缝制衣物、准备干粮,老人与孩子也主动帮忙运送物资,全城上下,同仇敌忾,一心备战。
桂水河畔,寒风吹过,卷起层层涟漪,河水潺潺流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血战。李定国立于城头,身着银甲,手持长枪,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的全州方向,眼中满是决绝。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桂林府拉开帷幕,而这一次,他必须赢,为了所有信任他、跟随他的人,也为了心中那不灭的家国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