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火像是某种贪婪的活物,不仅吞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简,似乎还打算把云崖子整个人都给消化了。
整整三天,这老头就跟尊蜡像似的杵在灶台前,眼皮都没眨一下。
林野起初还担心这是什么走火入魔的前兆,甚至暗戳戳地让老饕在旁边备了一桶泔水——万一老头突然暴起发狂,这玩意儿比童子尿辟邪。
但三天过去,云崖子除了呼吸微弱得像只冬眠的乌龟,连姿势都没变过。
这就很尴尬了。
灶台只有两口,一口被这位“前任神仙”占着当悟道背景板,整个后厨的产能直接腰斩。
陈瘸子急得围着灶台转圈,嘴里碎碎念着要把这老头炖了当汤底,但也就只敢过过嘴瘾。
直到第四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像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山谷的晨雾。
云崖子动了。
动作很慢,带着关节生锈的咔吧声。
他缓缓挽起那流光溢彩的广袖,那本来是用来施展“袖里乾坤”的高级装备,此刻却被随意地撸到了胳肘窝。
他伸手,从陈瘸子刚提进来的菜篮里,摸出一颗还带着湿泥的土豆。
“这物……”云崖子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桌面,“如何去泥?”
整个后厨瞬间安静,连切菜的声音都停了。
大家面面相觑,眼神里写满了“这大佬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林野正蹲在门口刷牙,满嘴泡沫。
他瞥了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吐掉漱口水,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棕毛刷:“用刷子,不用灵力。灵力震碎了泥,皮也就破了,口感会发涩。”
云崖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这位曾经一指头能戳死三个元婴期的玄天阁大佬,就这么毫无形象地蹲在了井台边的烂泥地里。
他笨拙地抓着那颗土豆,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一寸寸地刷洗。
水声淅沥。
炊事班的那群小学徒们,默默地围成了一圈。
没人说话,没人敢大声喘气,只有那刷子摩擦土豆皮的沙沙声,听起来莫名有些神圣。
林野看着这一幕,嘴角扯了扯。
这就对了。神仙落地,不如土豆去皮。
这边的“神仙”刚下凡,那边的“凡人”却在经历另一场渡劫。
废弃的祠堂被韩九娘带人连夜爆改成了“育幼堂”。
这女人以前在黑云宗也是个狠角色,杀人不眨眼,现在却拿着林野手绘的那张鬼画符——《儿童膳食周期表》,比研究宗门秘籍还虔诚。
“三岁至五岁组,蛋白质摄入优先;六岁以上,碳水加倍。”韩九娘一边念叨,一边指挥着几个妇人分餐。
第一顿正经饭,乱得像个菜市场。
角落里,个头还没桌子高的小女孩,抢过满满一碗肉粥,既不吃,也不放,死死抱在怀里,整个人缩成一只警惕的小刺猬。
旁边的小男孩想去拉她,差点被她一口咬在手背上。
“这是护食,动物本能。”林野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个苹果啃了一口,“以前饿怕了。”
韩九娘眉头一皱,刚想发作那股子“整顿纪律”的执事脾气,却在看到女孩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时软了下来。
她没有去夺那个碗,而是直接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也不嫌脏。
她拿起勺子,从自己碗里舀了一勺,递到女孩嘴边。
“那是明天的份,你可以留着。”韩九娘的声音硬邦邦的,但动作轻得离谱,“这是现在的份,必须吃了。张嘴。”
女孩僵持了半晌,终于张开嘴。
一勺热粥下去,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碗里。
“以后每天都有,不用藏,也不用抢。”韩九娘轻轻拍着女孩瘦骨嶙峋的后背,像是要把某种安全感强行拍进这具小小的身体里,“不怕。”
当晚,在那本用来记录宗门贡献点的册子上,韩九娘用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狂草写下了一行字:“不是他们贪吃,是过去太饿。此乃……人祸。”
人祸未平,天灾又至。
负责情报的周铁嘴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冲进指挥所,把一张画满红圈的地图拍在桌上。
“出事了。”周铁嘴指着地图上那块被标记为“断粮三角”的区域,那是三大宗门的交界处,“流民数量激增,这帮孙子宗门为了抢灵矿打仗,把凡人的粮仓全烧了。现在这几万人都成了没头苍蝇。”
萧景珩盯着地图,眉头锁成了川字:“我们兵力不足。如果派移动送餐队出去,还没等到地方,就会被那些杀红了眼的散修给劫了。到时候人没救到,还要搭进去咱们自己的弟兄。”
这是事实。
在这个修真界,好心通常不仅没好报,还会被当成肥羊宰。
“谁说我们要出去?”林野把啃完的苹果核精准地投进垃圾桶,“既然不能送餐上门,那就让他们自己循着味儿找过来。”
老饕眼睛一亮:“掌柜的意思是……用香气传信?那我得炖多少斤红烧肉才够飘十里的?”
“香味不行,受风向影响太大。”林野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纸,“用听觉。巴甫洛夫的狗……算了,跟你们解释不清。老饕,做一种‘响饼’。”
“响……饼?”
“外皮用高筋面粉混入碳酸岩粉末,内馅注入压缩的高压蒸汽油囊。”林野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进炉烤的时候,热胀冷缩,只要火候一到,这饼皮就会像爆竹一样炸裂,声音脆响,穿透力极强。”
当晚,第一批“响饼”随着温泉蒸汽的热浪出炉。
“砰!砰!砰!”
清脆的爆裂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不像是炮火那般充满杀气,反而带着一种只有食物才有的酥脆感。
这声音顺着山风,传出十里,二十里。
对于那些在黑暗中绝望摸索的流民来说,这不是噪音,这是开饭的钟声。
人多了,嘴就多。嘴多了,火就不能停。
“掌柜的,要断火了!”陈瘸子满脸黑灰地跑过来,“存的干柴撑不过七天。咱们这炉子虽然好用,但也太费柴了!”
林野没慌,他早盯着北坡那片乱石堆了。
那里遍地都是黑色的怪石,当地人叫“阴燃石”,也就是煤。
但这玩意儿含硫量高,燃烧不充分会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硫——也就是李婆婆嘴里的“毒烟”。
“挖。”林野言简意赅。
“那是毒石啊!”李婆婆急得拐杖杵地,“烧起来冒黄烟,闻一口都要少活十年!”
“那是以前。”林野把一张新的图纸拍给陈瘸子,“双层烟囱。外管引入新鲜空气预热降温,利用压强差形成倒吸;内管直通炉膛,高温二次燃烧废气,最后加一道湿布过滤层吸附硫化物。”
他顿了顿,看着陈瘸子一脸懵逼的表情,换了种说法:“简单说,就是给灶台戴个防毒面具,再插根管子让它呼吸顺畅。”
两个时辰后,第一炉改造后的土灶点火。
黑色的石头被填进炉膛,预想中的呛人黄烟并没有出现。
蓝色的火焰在炉膛里稳定地跳动,温度高得吓人,甚至连锅底的铁皮都微微发红。
“神了!”陈瘸子激动得直拍大腿,“这火硬!比那软绵绵的木柴火硬多了!咱这灶,以后连老天爷想掐火都难!”
正午,阳光普照。
厨房前坪的空地上,乌压压站满了上千人。
有原来的流放者,有刚被“响饼”声引来的流民,也有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修士。
林野站在那个巨大的磨盘上,手里没有拿剑,也没有拿令旗,而是举着一块刚刚出炉、还在滋滋作响的“响饼”。
“我知道你们以前听过很多规矩。”林野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中传得很远,“什么仙凡有别,什么弱肉强食。在食神谷,这些都是屁话。”
他咬了一口饼,脆响声让所有人喉头一滚。
“从今往后,食神谷不设掌门,不立碑文。咱们这儿只有三条规矩。”
林野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灶台的火不能灭,饭必须是热的。”
“第二,只要还没咽气,伤就得治。”
“第三,天塌下来,孩子先吃。”
话音落下,没有欢呼,没有掌声。
只有一阵整齐划一的吞咽口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诺!”
那声音里透着的生气,比任何宗门的宣誓都要来得实在。
人群渐渐散去,各司其职。
云崖子一直站在人群的最后,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此刻却有些浑浊。
他看着那口日夜不熄、如今更是加装了怪异烟囱的炉灶,迟疑了很久。
直到林野路过他身边。
“我能……”这位曾经的大能声音有些发涩,似乎在做一个比飞升还要艰难的决定,“值一班夜火吗?”
林野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终于把一身仙气儿洗干净了的老头。
他随手从陈瘸子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拨火棍,递了过去。
林野笑了笑“只要你愿意烧,这灶台前,就永远有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