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跪在院门口的人，正是白三娘。
她怀里那个差点被“虚火”烧干的小石头，此刻手里正攥着半块烤红薯，啃得满脸都是黑灰，眼睛亮得像林野以前在野生动物园见过的幼狼。
白三娘也没说话，就是磕头。
那个响声，听得林野牙酸。
他这人最受不了这个，在这个动不动就跪拜的封建糟粕世界里，他那点现代人的膝盖尊严总是隐隐作痛。
“行了，别磕了，你儿子刚把胃养回来，别让他看着亲娘把脑门磕坏了。”林野放下手里正在调试配比的“复合维生素糊”，没过去扶，只是努了努嘴示意旁边的石凳，“坐着说。”
白三娘爬起来，没坐。
她把孩子往背篓里一塞，两只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
“林谷主，我想求个恩典。”
林野挑了挑眉：“想带点干粮路上吃？没事，仓库里的红薯干管够。”
“不是吃的。”白三娘摇摇头，眼神里突然透出一股子让林野都觉得心惊的狠劲儿，“我想在今晚的‘开饭讲评’上说几句话。说给那些还在把丹药当饭吃的人听。”
林野手里的木勺顿住了。
“开饭讲评”原本是食神谷的保留节目，最初是为了让大家吐槽饭菜口味，后来演变成了类似“吐槽大会”的娱乐活动。
“你想好了？”林野看着她，“有些话说了，这辈子可能就回不了头了。”
“我男人是炼气七层，吃了二十年‘聚元丹’，最后拉不出屎，肠穿孔死的。”白三娘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邻居家的猪撞死了，“那时候宗门的仙师说这是‘脱胎换骨’前的阵痛，说他肉身凡胎受不住灵气。我信了。但我男人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指甲都掐进我肉里，喊的是——‘饿’。”
林野沉默了两秒，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准了。”
当晚，食神谷最大的打谷场上，篝火烧得噼啪作响。
没有平时那种插科打诨的欢快气氛。
白三娘站在那个用来当讲台的大磨盘上，下面黑压压坐着几百号流放者。
她不识字，不懂什么经脉理论，也没看过林野那些复杂的化学公式。
她只是站在那儿，扯着嗓子，用最土的大白话，讲了一个关于“屎”和“死”的故事。
“你们说那是修为精进，那是屁！”白三娘指着下面几个还在偷摸藏丹药的新人，“我男人肚子涨得像怀胎十月的婆娘，敲起来梆梆响，里面全是硬得像石头的药渣！他到死都没拉出来那口气！”
周铁嘴蹲在磨盘底下的阴影里，手里的炭笔快把纸戳破了。
这位前江湖说书人、现任食神谷情报头子，此刻兴奋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
这就是爆款素材啊！
这就是能够引爆舆论核弹的引信！
不需要林野多交代，职业本能让周铁嘴连夜加班。
第二天一早，《一个寡妇的七句话》横空出世。
周铁嘴也是个损人，他专门找了几个拉二胡的，配上那种如泣如诉的哀乐，在各个分站的茶棚里循环播放白三娘的原声录音。
那声音凄厉、真实，带着底层人特有的绝望和愤怒，听得那些路过的散修心里直发毛。
紧接着是一套组合拳。
李婆婆那个被称为“毒气室”的实验室大门敞开。
她当着众人的面，把赵乾从黑云宗废墟里带出来的几瓶“极品聚气丹”，扔进了高温焚烧炉。
那味道，简直了。
一股子黄烟冒出来，旁边的几只用来做实验的田鼠当场蹬腿。
“这就是你们吃的‘灵韵’。”李婆婆面无表情地用长钳子夹出一块烧剩下的残渣，那玩意儿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金属光泽，“硫化汞超标三百倍，铅含量够打一副指虎。吃这玩意儿，也就是你们修真者命硬，换成猪早死八回了。”
这张《毒物对照表》被周铁嘴迅速复刻，连同那张画满各种肠梗阻、烂肾脏、水肿脸的《丹祸十象图》，像牛皮癣广告一样贴满了方圆五百里的城门口、驿站墙，甚至是某些小宗门的山道旁。
最绝的是赵乾。
这位前黑云宗宗主，如今正围着个油腻的围裙在后厨切墩。
他默默地把当年自己视若珍宝、即便被灭门都要吞进肚子里的“元气丹”配方默写了出来。
他在纸的最下方写了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但力透纸背：“我曾以为吞金纳气是大道，如今方知，能让人痛快拉出一泡屎，才是真功德。”
这句大白话，杀伤力比任何神功秘籍都要大。
舆论发酵的速度比林野预想的还要快。
这世上，谁没吃过几颗丹药？
谁没体验过那种吃完后燥热、腹胀却自以为是“灵气激荡”的感觉？
以前没人敢说，那是对仙道的不敬。
现在遮羞布被扯下来了，大家突然发现，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道”，本质上就是一场大型的重金属中毒事故。
三天后，周铁嘴满头大汗地跑进林野的院子，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老板！炸了！前面炸了！”
“厨房高压锅炸了？”林野正悠闲地给一只正在做复健的火烈鸟喂虾仁。
“不是！是边军大营！”周铁嘴灌了一大口凉茶，“那边传来消息，一个老兵油子看了咱们贴在茅房外面的《丹祸图》，当场就疯了。他当着督军的面，拿刀把自己肚子上缠了十几年的裹布给挑开了！”
林野动作一顿：“然后呢？”
“那肚子……全是紫黑色的疤，硬得像铁板。那老兵吼了一嗓子‘老子为国守关三十年，就换来这截烂肠子’，然后就把那个来发丹药的炼丹师给揍了！几百个大头兵跟着起哄，全把自己储物袋里的丹药往地上砸，那场面，跟下冰雹似的！”
林野把手里的虾仁扔给火烈鸟，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皇城那边什么反应？”
“据说御前会议开了三天，吵翻了天。但这会儿谁敢逼着当兵的吃药？那可是要炸营的！”周铁嘴嘿嘿一笑，“咱们的送餐车队刚才发来信号，已经顺顺当当开进第七个边境寨子了。那些兵痞子，现在看见咱们的‘养生杂粮馒头’，比看见亲娘还亲。”
林野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他走到院子边缘，望向峡谷入口的方向。
在这个修真世界搞“科普辟谣”，其实比搞造反还要危险。
造反是抢地盘，科普是挖人家的祖坟，是砸了整个修真界数万年的饭碗。
这几天，陨仙坡的风有点不对劲。
原本常年盘踞在谷口的那层淡红色瘴气，不知什么时候散得干干净净，连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真空罐头。
“老周，通知下去，今晚的加餐取消。”林野眯起眼睛，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警惕，“让所有人都回屋，把那个防空袭的警报阵法打开。”
周铁嘴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板，这是……”
林野没有回答。
他感觉到空气中的静电正在急剧增加，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那不是雷暴的前兆，那是一种被某种庞然大物锁定的压迫感。
天边，一抹极不自然的晚霞，正在违反物理规律地逆风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