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瓦片上，响得跟几百个陈瘸子同时在剁排骨似的。
林野正举着个脸盆接漏下来的雨水，心里盘算着明天得找工程队把这破屋顶给掀了。
医馆的木门被撞开了，不是推开，是整扇门板直接拍在了墙上。
湿冷的风夹着一股子浓重的土腥味和血气，瞬间灌满了屋子。
韩九娘浑身湿透，头发像乱水草一样糊在脸上，背上驮着个小一号的泥猴子。
她没说话，那双平时只有算计和狠劲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红血丝，直愣愣地盯着林野。
接着，她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满是泥水的地板上。
背上的孩子滑了下来，软绵绵的，像一团没了骨头的面团。
孙思古披着外衣从里屋冲出来，两根手指往孩子手腕上一搭，眉头瞬间锁成了死结。
老头子叹了气，摇头的频率跟拨浪鼓似的：“脉象散得像风里的灰，肝脾萎缩，电解质全乱套了。这要是以前，一颗‘回春丹’还能吊口气，但现在这孩子的身板，那丹药下去就是砒霜，虚不受补，神仙难救。”
林野把接水的脸盆往地上一扔，几步跨过去，蹲下身子翻开孩子的眼皮。
瞳孔还在，但光打上去没反应。
“这不是病，是饿的。”林野的声音冷得像外面的雨，“加上长期的脱水和电解质失衡，身体机能自我关机了。”
他没理会孙思古那套“命数已尽”的论调，扭头冲着操作台喊：“拿‘三号特调’！快！”
那是林野用三足火鸦的卵黄提取出的高纯度卵磷脂，配上寒潭水藻里离心出来的维生素群，最后加了一滴龙血藤的汁液——这玩意儿在修真界是用来炼制“狂暴丹”的禁药，但在林野手里，这是最强劲的心肌兴奋剂。
一根粗大的针管扎进了孩子干瘪的静脉。
橙黄色的液体缓缓推进去。屋里静得吓人，只有外面轰隆隆的雷声。
一分钟，两分钟。
就在孙思古准备拿白布盖脸的时候，那孩子原本灰白如纸的手指头，突然像是触电一样，微微抽搐了一下。
韩九娘猛地捂住了嘴，把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这消息比病毒传得还快。
第二天刚蒙蒙亮，林野推开窗户，差点以为丧尸围城了。
西谷口的空地上，黑压压地挤了二十多户人家。
这些人大多是从附近断粮的山寨逃出来的，一个个瘦得脱了相，怀里抱着的、背上背的，全是脑袋大脖子细的娃娃。
没有吵闹，没有推搡，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和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陈瘸子这回没骂娘，他沉默地把平日里用来炖妖兽的大铁锅支了起来，三口大锅一字排开。
锅里不再是给那帮糙汉子吃的这种大块肉，而是熬得粘稠软烂的“儿童特供糊”。
那是用捣碎的灵米、磨成粉的干鱼骨和一点点珍贵的兽油熬出来的。
香气飘出去的那一刻，林野听到了整齐划一的吞咽声。
韩九娘带着几个女工，红着眼睛，手里拿着小木勺，像流水线一样给孩子们喂食。
一个干瘦的女人看着自家孩子吞下第一口米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泥地里：“俺家娃……三年没闻过油腥味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锅前排队的母亲们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她们不拜天，不拜地，也不拜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只拜这一口能让孩子活命的锅。
这一幕，正好被蹲在房顶上的周铁嘴看见了。
这老小子眼珠子一转，当场掏出笔墨，唰唰几下勾勒出一幅《饿童饮羹图》。
画没什么技巧，就是惨，就是真，尤其是那口大锅和旁边跪着的母亲，对比强烈得让人心里发堵。
他在图的一角盖上了“食神谷纪事印”，然后提了一行字：“此子若亡，诸君手中丹药何用？”
当天下午，这幅画的拓印版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各大城池的茶楼、医馆，甚至是军营。
舆论炸了。
听说有些地方的底层修士看了画，直接把自己存的“辟谷丸”给烧了。
甚至有个元婴老祖在宗门大会上拍了桌子，指着掌门的鼻子骂：“咱们修了一辈子的仙，结果连个孩子都喂不饱？那还修个屁的大道！”
这把火，终于烧到了正道联盟的眉毛上。
三天后，天剑宗的长老玄尘子带着“正道联席令”来了。
这老道一身雪白的长袍，纤尘不染，跟这满是泥泞的陨仙坡格格不入。
他身后跟着两排杀气腾腾的剑修，本来是打算来一场“斩妖除魔”的。
结果，萧景珩带着二十个护卫往山门口一堵。
没有拔剑，没有放狠话。
萧景珩只是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长老既然来了，不如先看看我们是怎么‘违逆天道’的。”
正午的钟声敲响了。
千人列队，拿着碗筷，井然有序地领餐。
在队伍的最前面，那个叫小石头的孩子，正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碗加了肉松的米糊，吃得满嘴都是。
他的小脸虽然还是苍白，但已经有了点血色，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正在进食的小仓鼠。
玄尘子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那一肚子“维护天道尊严”的檄文，对着这张正在努力吃饭的小脸，愣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厨房里，蒸汽弥漫。
林野正在试味，手里拿着把长柄勺，没半点要行礼的意思。
玄尘子站在门口，那股子仙风道骨被这油烟味熏得有点挂不住：“林谷主，你可知此举是在动摇修真界的根基？凡人若不再敬畏辟谷修仙，宗门威严何在？”
林野舀起一勺温热的米糊，吹了吹，递给旁边刚醒过来的小石头，看着孩子迫不及待地张嘴吞下去。
“威严？”林野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您看这孩子，他现在只会哭，不会说话。但只要还能哭，就说明他还想活。”
他转过身，沾着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直视着那位高高在上的长老：“您要是觉得这碗饭有罪，非得等他闭了眼，才肯承认这东西比你们那些丹药有用——那行，您现在就把这锅砸了，我林野绝不还手。”
厨房里只剩下汤汁翻滚的咕嘟声。
玄尘子盯着小石头吞咽时脖颈上微微颤动的青筋，那是生命最原始、最卑微的律动。
良久，他袖中那只捏着剑诀的手，缓缓松开了。
“罢了。”
老道转身离去，背影看着比来时佝偻了几分，“这联席令……老夫明日再读。”
危机看似暂时解除了。
夜深了，林野照例去医疗站巡视。
小石头睡得很熟，小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空碗。
林野帮他掖了掖被角，手背无意间蹭过孩子的额头。
滚烫。
那种温度不像是普通的发烧，倒像是有块炭火在皮肉下面烧。
林野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探孩子的鼻息。
气若游丝，而且……呼出来的气，带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