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是一锅煮糊了的米汤，粘稠，发白，怎么搅都散不开。
林野站在谷口的瞭望台上，手里捏着个凉透的馒头。
赵铁头正带人往木栅栏上钉铁皮，锤子砸得叮当响，每一锤都像是敲在人的脑壳上。
这哪是修栅栏，分明是在给棺材板钉钉子——虽然赵铁头本人觉得这是为了“防御工事的结构强度”。
“来了。”赵铁头突然停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露水。
雾气翻涌，三辆青帷马车像是幽灵船一样开了出来。
周铁嘴骑着头秃毛驴在前面引路，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显然这一路没少被那帮太医挑刺。
马车停稳，没半点声息。帘子一挑，下来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这老头一身素麻长袍，洗得发白，板着张脸，手里没拿拂尘也没拿拐杖，倒是提着个沉甸甸的药箱。
太医院首座，孙思古。
这名字在凡人地界能止小儿夜啼，据说他开的药比黄连苦十倍，但只要还有口气就能给吊回来。
孙思古没进谷，甚至没看林野一眼，目光只是扫过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鼻翼抽动了两下，像是闻到了什么秽物。
“听闻此处有神医？”孙思古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桌面，“说瘫子吃了两顿饭能跑，聋子喝了三碗汤能听？荒谬！”
林野把馒头揣回怀里，慢悠悠走下台阶，随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我也觉得荒谬。瘫子能跑，是因为他脊椎神经没断透，只是缺乏修复用的微量元素；聋子能听，是因为耳蜗充血消退了。身体这台机器，只要零件没丢，给够了油，它自己会修。”
“把人当机器？”孙思古冷笑一声，终于正眼看了林野，“竖子狂妄。人体乃天地烘炉，岂是你口中的‘零件’与‘油’？”
“是不是狂妄，看数据。”
林野打了个响指。
苏小小立刻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跑过来，封面上写着《膳食干预日志》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第二版。
孙思古本想一巴掌挥开，但余光瞥见那密密麻麻的曲线图，手僵在了半空。
“这是那个金丹碎裂的魔修。”林野指着一条红线，“前三十天，摄入高蛋白流食，配合维生素B群，痛感指数下降百分之四十。第六十天，开始通过‘龙血藤炖鸡’补充胶原蛋白，经脉闭合度达到百分之七十。现在，他已经在后山劈柴了。”
孙思古的手指开始哆嗦。
他是行家。
行家看门道，不需要看那花里胡哨的解释，光看那脉案记录的详尽程度——每天的体温波动、排泄物性状、舌苔变化，甚至还有“精神状态评分”——这就不是骗子能编出来的。
骗子只会告诉你“神药包治百病”，绝不会记录“今日患者腹胀，建议减少豆类摄入”。
“此乃……孤例。”孙思古咬着牙，试图守住最后的防线，“即便有一人侥幸自愈，也不代表人人皆可。”
“那就上对照组。”林野早就等着这句，“正好有两名昨日刚送来的重伤流民，伤势相仿。一个归您，用您的汤药金针；一个归我，只喝我的‘免疫增强糊’。七天为限。”
孙思古猛地抬头，眼里精光四射：“赌注为何？”
“若是您赢了，我这食神谷双手奉上，您拿去改建成药铺。”林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若是我赢了，您就留下来，给我当个‘食品安全顾问’。”
老头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接下来的三天，食神谷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一边是孙思古带领弟子熬药、施针，满屋子药味苦涩，严肃得像是在办丧事；另一边是柳如烟带领众人煮粥、捣烂水果，香气扑鼻，热闹得像是在过年。
第三天中午，意外发生了。
那个从黑云宗逃出来的外门弟子，正在帮厨切菜，突然手里的刀一松，整个人直挺挺往后倒，一口黑血喷在了刚切好的萝卜丝上。
旧伤复发，胃出血。
孙思古正在隔壁把脉，闻声冲了出来，手里银针刚亮出来，就见苏小小已经熟练地捏开那弟子的嘴，灌下去一碗绿油油的粘稠液体。
“住手！”孙思古大怒，“内腑出血，岂能进食？这会撑破伤处！”
“这不是饭，这是止血凝胶。”林野按住孙思古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里面加了高浓度的维生素K提取液和一种止血草的汁液，粘度正好能附着在胃壁溃疡面上。”
孙思古还要争辩，却见那弟子喉咙咕噜了两声，原本惨白的脸色竟然真的没再恶化，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脉象平稳。
孙思古捏着那弟子的手腕，足足愣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这辈子救人无数，从未见过不用针灸、不服丹药，仅靠一碗糊糊就能止住大出血的手段。
“让我住下。”
老头没看林野，而是盯着那碗没喝完的绿粥，眼神狂热得像个看见绝世美女的老色鬼，“我要看完七天后的结果。还有……这玩意儿，能不能给我尝一口？”
赵铁头在旁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欢迎加入饭桶联盟，老头，记得洗手。”
入夜，风更冷了。
周铁嘴像个幽灵一样钻进厨房，脸色比雾还白。
“三大宗门的先锋到了。”周铁嘴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还有个怪事，边境七个州府的城主偷偷派了信使，想要买咱们的‘抗寒能量粉’。说是今年冬天太冷，边军冻伤太多，丹药太贵吃不起，听说咱们这儿有便宜货。”
林野正在揉面，动作没停。
“好事。”他把面团摔在案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告诉那些城主，能量粉没有，但我们有‘双倍蛋白行军馒头’。一个顶一天，量大管饱，还能预防夜盲症。想买？拿铁矿石和防御符阵来换。”
“咱们都要被打死了，还做生意？”老饕急得直跺脚。
“就是因为要打仗，才更要做生意。”林野把揉好的面团切成一个个剂子，“咱们不是去拼刺刀的，咱们是搞后勤的。只要咱们手里握着全天下性价比最高的‘军粮’，三大宗门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会不会引起众怒。”
第六日黄昏，夕阳像血一样铺在谷口。
实验结果出来了。
服用“免疫增强糊”的流民，伤口愈合速度比孙思古那边快了四成，而且没有发烧。
孙思古看着两份截然不同的体征记录表，沉默了很久。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正统疗伤典》，那是太医院奉为圭臬的宝典。
老头手腕一抖，那本书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正在熬粥的灶火里。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映红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贫道错了。”孙思古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解脱，“真正的医道，不在那高不可攀的丹炉里，就在这人间烟火、灶台方寸之间。”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林野猛地转头。
二十里外的山脊上，火光冲天而起。
那不是灶火，那是修真者的灵火，带着毁灭一切的暴虐气息。
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无数黑影正在快速集结，像一群闻着血腥味赶来的鬣狗。
“来了。”
林野掀开面前的一口大锅盖，白色的蒸汽像蘑菇云一样冲天而起，在这昏暗的黄昏中显得格外刺眼。
“传令下去。”
林野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穿透了蒸汽和嘈杂，“全员进入‘战备供餐模式’。启动一级预案，把那几口埋在地下的‘高压灵能锅’都给我挖出来。今晚，咱们不关火。”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那逼近的火线，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咱们吃饱了等着，让那帮孙子饿着肚子爬上来。”
炊烟如龙，在这蛮荒之地竖起了一座无声的灯塔。
而二十里外，那火光之下，几面绣着三大宗门徽记的战旗正缓缓插在必经之路上，空气中隐约传来阵法启动的嗡鸣声，连风都被截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