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雪沫子,像刀子一样刮过脸。
瞭望塔上负责传讯的哨兵连滚带爬地冲进谷里,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谷口的方向,话都说不利索:“敌……敌袭!一个……就一个!”
一个?
刚端起早饭碗的赵铁头一愣,旋即勃然大怒。
“他娘的,一个人也敢来咱们食神谷撒野?看不起谁呢!”
他“哐当”一声扔下饭碗,抄起墙角的锄头,吼得唾沫星子横飞:“兄弟们,跟我上!让他知道知道,咱们工程队的锄头,不仅能开山,还能开瓢!”
一群刚拿起筷子的壮汉呼啦啦站起来,个个凶神恶煞。
食神谷里没一个善茬,以前在外面都是刀口舔血的主儿,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谁敢来砸饭碗,那就是刨他们祖坟。
“都给我坐下!”
一声清冷的呵斥传来,秦无月不知何时已站在食堂门口,手按着剑柄,眼神比外面的冰雪还冷。
“慌什么。”她目光扫过众人,“他没带兵,一个人,穿着镇国军的残甲,是来‘请’人的,不是来屠城的。”
众人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后厨。
林野正赤着上身,在温暖的厨房里揉着一个巨大的面团。
他浑身肌肉匀称,线条流畅,每一次发力都充满了爆炸性的美感,汗水顺着紧实的背脊滑落,看得旁边帮忙烧火的小姑娘脸红心跳。
听完传话的王瘸子复述完谷口那人的外貌和言语,林野揉面的动作忽然停了。
“等等,你再说一遍。”他头也不抬地问,“独臂,哪只臂?”
“右臂,齐肩断的。”
“走路姿势呢?”
“左腿好像有点不得劲,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跟钉子似的,稳得很。”
“说话的动静?”
“中气十足,但俺离得远,总感觉他胸口那块,像是揣了个破风箱。”
林野笑了。
他把面团往案板上用力一摔,发出一声闷响,冷笑道:“右臂断,左腿跛,气息下沉却胸腔震颤……这是‘龙鳞罡体’练岔了路,强行突破失败留下的后遗症。这种人五脏六腑早就被霸道的罡气冲得七零八落,常年咳血,全靠一口气和天价丹药吊着命。”
他擦了擦手,拿起毛巾,眼神里没有半点紧张,反而带着一丝见了极品实验材料的兴奋和嫌弃。
“一个快死的忠臣,跑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陨仙坡来送死?呵呵,这种人最难缠了。不吃威逼,不吃利诱,脑子里除了他那套君君臣臣的‘大道’,什么都装不下。”
话音未落,萧景珩面无人色地冲了进来:“林野!是他!是沈将军!”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嘴唇发白:“当年京城兵变,就是沈青崖将军率三百亲卫为我断后,我才得以逃出宫门。他……他本该是大英雄,是我连累了他!若非他为我重伤坠崖,何至于此!”
说着,他竟要转身冲出厨房:“我去!我去见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再让忠良为我蒙冤受难!”
“站住!”
林野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萧景珩动弹不得。
“你去?你去才是害了他。”林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你现在出去,跪地认罪,他心满意足地把你押走,半路上旧伤复发咳血而亡,成了全天下忠臣的楷模,千古流芳。你呢?你成了压垮忠臣的最后一根稻草,遗臭万年。这买卖划算吗?”
萧景珩当场愣住,被这番“功利”到极致的分析砸得晕头转向。
林野松开手,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留在这儿。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比皇权更硬的道理。这天下病了,光靠忠诚是治不好的。”
他转身,对着厨房里待命的老饕李建安和丹房主管苏小小下令。
“老李,今日食堂菜单不变。另外,单开一个小灶,加一道‘养荣续骨汤’。”
林'野的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主料用昨天刚挖的十年份‘龙血藤’老根,磨成粉;辅料加三钱‘寒潭冰蚓’的髓液,一钱‘鬼面菇’晒干后的钙粉。文火慢炖,记住,火候不能差一丝一毫!”
老饕听得眼睛发亮,这几样可都是宝贝,谷主平时抠门得要死,今天居然这么大方?
林野又转向苏小小,压低了声音:“小小,你去库房,取一根最细的野山参须,碾成几乎看不见的粉末,混进汤里。记住,微量,绝对的微量。”
苏小小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问:“谷主,您这是要……让他当场虚不受补?”
“不。”林野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我要他补,大补特补!这参须能瞬间激发他体内潜藏的罡气,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巅峰。但药效一过,三个时辰后,他会比现在虚弱十倍,连站都站不稳。”
“这是……”
“我要他撑得住。”林野的目光望向谷口的方向,意味深长,“只有让他站直了,他才能看清,自己跪着的样子有多蠢。”
谷口,寒风呼啸。
沈青崖如一尊雕塑,持戟而立。
残破的“镇国军”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胸前铠甲上深刻的“沈”字,即便蒙尘,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傲骨。
他身后,是寸草不生的蛮荒绝地;他面前,是冒着炊烟的世外桃源。
老饕李建安端着一个粗陶汤碗,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脸上堆着最和善的笑容,恭敬地将汤碗递上:“将军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这是我们谷主特意为您熬的,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国事……咱喝完再谈。”
沈青崖冷眼扫过,本欲呵斥。
可那碗汤实在太香了。
汤色清亮透黄,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那股香气并非普通肉汤的油腻,而是一种醇厚又清冽的药香,蛮横地钻进鼻孔,勾起了他腹中多年未曾有过的暖意和饥饿感。
就在他准备开口拒绝的刹那,腹中猛地一阵绞痛,一股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寒意顺着经脉逆流而上。
旧伤发作了!
沈青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握着长戟的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那碗汤,
最终,理智终究没能敌过身体的剧痛。
他一把夺过汤碗,仰头一饮而尽。
汤汁入口,滚烫却不灼喉,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瞬间化作一股磅礴的热流,轰然炸开!
那股热流如同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瞬间冲垮了盘踞在他经脉中的寒意,横冲直撞,涤荡着四肢百骸。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条早已坏死的断臂残肢处,竟传来一阵阵酥麻的蚁行感!
他……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气血充盈的感觉了?
沈青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失声喃喃:“此汤……此汤竟能通我滞脉?”
就在他震惊之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的石阶上传来。
林野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踱步而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沈将军,我问你三个问题。”
“第一,你效忠的,究竟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是这天下的万千百姓?”
“第二,你来追的,究竟是所谓的‘逆贼’,还是一个你根本不愿去看的真相?”
“第三,”林野指了指沈青崖手中的空碗,又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意,“你体内这口让你重获新生的热气,来自你口中‘妖地’的‘毒物’;而它救的,是你为那个所谓的‘正道’,拼到油尽灯枯的命。”
“你说我藏匿乱臣贼子,是在造反。可你有没有想过——”
林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重重敲在沈青崖的心头。
“到底是谁,把一个本该封狼居胥的镇国将军,逼成了孤身赴死的独臂流寇?!”
沈青崖握着长戟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林野,望向了远处。
他看见了,在那个简陋却干净的食堂门口,一群衣衫褴褛但脸上并无菜色的老弱妇孺,正排着队,从一个文弱书生手里,接过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他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兵,在接过饭后,对着那书生,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他看见了,一群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没有丝毫对未来的恐惧。
这……就是那逆贼治下的“乱党”?
沈青崖的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中的长戟,那承载了他一生荣耀与忠诚的武器,在这一刻,竟变得无比沉重。
山谷的风,忽然变得喧嚣起来。
风中,仿佛夹杂着无数亡魂的低语,又仿佛是那群“饭桶”满足的饱嗝。
它们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
当忠诚撞上了良知,谁,才是真正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