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的举动,最初还引起了秦无月和赵铁头的警惕。
一个丹田破碎的前魔道巨擘,就算成了废人,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憋什么大招?
可一连半月,他都雷打不动地做着同一件事:闻味儿。
像个被饭香勾了魂的孤寡老鬼,在厨房的阴影里自我放逐。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懒得管他了。
一个连饭都不敢凑上来吃的大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这天,厨房里格外热闹。
林野前两天捣鼓出一种新零食,用沼泽深处挖出的“白玉藕”磨成粉,和面后切成薄片油炸,口感类似薯片,但蕴含着一股清心明目的微弱灵气,被林野命名为“醒神脆片”。
这活儿技术含量不高,主要靠火候,便交给了养殖区管理员,三足火鸦化形的赤鸦。
毕竟,谁还能比火鸦更懂火呢?
事实证明,懂火和懂烹饪,完全是两码事。
“哎呀!又焦了!”
赤鸦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用大漏勺捞起一锅黑乎乎的薄片,上面还冒着青烟。
一股浓浓的苦味瞬间盖过了原有的米香。
“跟你说了,油温不能一直那么高!”一旁打下手的李婆婆急得直跺脚。
“我……我控不住啊!”赤鸦委屈得快哭了。
她天生能操控火焰,可那都是毁天灭地的大火球,让她把火苗压得跟绣花针似的,简直比跟人干架还累。
众人围着那锅“黑暗料理”唉声叹气,纷纷摇头。
这已经是今天失败的第三锅了。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幽幽传来。
“火候不对。”
所有人齐刷刷地回头,只见魏九渊不知何时已从墙角站起,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他那双“瞎”了的眼睛,居然准确无误地“看”向了灶台。
“你用的是地脉热泉引上来的火,温度恒定,但失之刚猛,缺了灵动。炸物,讲究‘猛火定型,文火酥脆,临了再起猛火逼油’。一成不变,外焦内生,神仙难救。”
一番话说得众人云里雾里,但赤鸦却像是听懂了,又像没懂,愣愣地看着他。
魏九渊也不多言,仿佛使唤自家小辈一般,淡淡道:“长筷给我。”
赤鸦下意识地递了过去。
只见魏九渊接过那双长长的竹筷,手腕只是轻轻一抖。
明明还是那团火,但在众人眼中,火苗却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吐信,时而如微风拂柳。
他将新切的藕片滑入油锅,“滋啦”一声,香气四溢。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筷子的翻动,每一次对藕片的拨弄,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那不是在炸东西,那分明是在行云流水地演练一套绝世剑法。
不过几息之间,一片片金黄酥脆、边缘微微翘起的脆片被他捞出,沥干油分,堆在盘子里,宛如一座黄金小山。
香气扑鼻,不见一丝焦糊。
赤鸦捡起一片放进嘴里,“咔嚓”一声,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老头……你不是瞎了吗?!”她脱口而出。
魏九渊手一顿,没答话。
“咳咳。”
一声轻咳从门口传来,林野端着个茶杯,笑眯眯地倚在门框上,仿佛早已在此看戏多时。
第二天,厨房门口就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几个大字:特聘火工顾问——魏师傅,专攻火工技法传承与创新。
魏九渊当场就炸了。
他怒气冲冲地闯进林野的屋子,那股沉寂了许久的魔道巨擘的气势又翻涌了上来:“林野!老夫不是你的仆役!”
林野正在一张草纸上写写画画,闻言头也不抬,慢悠悠地从旁边的小炉上端下一碗汤,推了过去。
汤色清澈,只有几片菌菇和一小撮翠绿的菜叶,热气氤氲。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不传你功法,不帮你修复丹田。”林野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可你扪心自问,现在的你,最需要的真的是那身通天修为吗?”
他顿了顿,直视着魏九渊那双浑浊的眼睛。
“还是……一个能让你安安心心站着,一炷香不动,只想闻闻饭菜香的地方?”
魏九渊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被这句话浇得干干净净。
是啊,他曾是血河老祖,杀伐果断,一人可屠一城。
可如今,他却在一方小小的厨房外,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最终,他一言不发,默默端起那碗汤,转身。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滞,从门边挂着的杂物堆里,解下了一条灰布围裙,系在了腰上。
一滴浑浊的老泪,悄无声息地落入汤中,漾开一圈无人察觉的涟漪。
魏九渊当了“顾问”,这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食神谷平静的湖面。
李婆婆第二天就找到了林野,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献上了自家祖传的“九泡九晒酱法”。
“谷主,俺……俺没啥大本事,就会做点酱。用那‘鬼面菇’和‘墨鳞藻’混在一起,用俺们家的老法子腌,三个月后开坛,保管香得……”
她还没说完,林野已经大喜过望,当即拍板,成立“发酵工坊”,任命李婆婆为“首席酱匠”。
秦无月巡视路过,看着李婆婆领着几个妇人兴高采烈地去挑拣菌菇,有些不解地问林野:“一个只会腌咸菜的老妇,也值得如此重用?”
林野看着李婆婆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轻声道:“她懂时间的味道。有些伤,药治不了,得靠日子慢慢养。”
正说着,王瘸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谷主!谷主!成了!黑云宗那边有动静了!”他压低声音,飞快地汇报道,“已经有三个外门弟子因为家人在咱这儿吃‘调理餐包’,开始消极怠工了!还有人托我偷偷打听,怎么才能进咱们谷,‘入谷考核’都考些啥!”
林野听完,嘴角勾起一抹“鱼儿上钩”的笑容。
他当即召集了魏九渊、李婆婆、赤鸦等人开了个短会。
“咱们食神谷,要办‘第一届陨仙坡风味大赛’!”林野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愣住了。
“主题就叫——‘谁家灶台暖’。”他环视众人,“不比修为,不比出身,就比谁做的家常菜最好吃。胜者,全家入谷,免试编入外围协作组!”
消息一出,整个陨仙坡都炸了锅。
比赛当日,食神谷外,临时搭起了十几个露天灶台。
黑云宗那边,赵乾根本拦不住,几百号底层家眷和休假的矿工把赛场围得水泄不通,那眼神,比看仙人斗法还热切。
作为“特聘顾问”,魏九渊也下场露了一手。
他做的是一道“血河煨肘”。
这名字一报出来,吓得周围观众退了三步。
可当那巨大的陶锅被揭开,一股霸道又醇厚的肉香瞬间席卷全场时,所有人都忍不住猛吸口水。
以龙血藤的汁液为引,加入十几种温补草药,慢炖七十二个时辰,肉已烂、骨已酥,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林野带头,连吃了三大块,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
魏九渊看着众人惊叹、满足、甚至感动到流泪的脸,忽然有些恍惚。
他端着自己那碗肉,低声对自己说:“当年我筑基时,师尊说,大道无情,杀生成道。可今天这口肉里,我尝到的……是愧疚。”
夜深人静,秦无月巡夜经过厨房,却见魏九渊一个人坐在灶台前,借着月光,摩挲着一块刻有“血河”二字的残破玉令。
她本想悄然离开,却听见老人仿佛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林野那小子,不教我吐纳练功,不给我灵丹妙药,却教我控火、调味,教我看人脸色吃饭……可真他娘的奇怪,我体内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旋,竟比百年前问鼎元婴时还要稳固。”
他抬起头,望着陨仙坡那轮残月,嘴角竟带上了一丝自嘲的笑意。
“或许……我不是被他救了。我是被他……重新养活了一次。”
秦无月悄然后退,消失在黑暗里。
没人知道,这半个多月,魏九渊在厨房的烟熏火燎中,找回的不仅仅是控火的技巧,更是他早在百年杀戮中被磨灭殆尽的“人性感知”。
而那场看似荒诞滑稽的厨艺大赛,更像是一场精准到极致的“人心筛选”。
林野筛掉的,是那些还妄想靠刀剑争雄的莽夫;而他选中的,是那些真正愿意放下屠刀,为了让家人吃上一口热饭,而亲手点燃炉火的凡人。
入冬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新扩建的食堂里温暖如春,挤满了新旧居民,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林野站到高台上,敲了敲面前的大碗,待众人安静下来后,朗声宣布:
“今日起,食神谷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