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食神谷里新投诚的降卒们睡得并不安稳，不少人被这诡异的声响惊醒，以为是黑云宗宗主赵乾杀了回马枪，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然而，喊杀声并未响起。
当太阳慢悠悠地爬上山头，驱散了沼气燃烧后的焦糊味，赵铁头带人下到沟底一看，才发现虚惊一场。
不过是几只被火焰燎了屁股的“铁甲穿山兽”，在用爪子刨食烧焦的尸体残骸。
“呸！晦气！”赵铁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手一挥，“把这几只不长眼的畜生也给捆了！谷主说了，万物皆可食，我看这玩意儿的爪子挺硬，磨成粉说不定能补钙！”
一场足以颠覆陨仙坡格局的大战，就这样在插科打诨和对食材的期待中，草草收了尾。
战后第三天，食神谷的秩序已初步建立。
投诚的黑云宗弟子被暂时打散，在赵铁头等老人的看管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基建活动——挖沟，修路，扩建食堂。
用林野的话说就是：“想吃饭，先流汗。思想上的改造，先从体力上的疲劳开始。”
这天清晨，苏小小像往常一样，带着人巡视沼气池的安全栅栏。
经过三天两夜的忙碌，她脸上非但没有疲惫，反而多了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干练和坚毅。
“咦？这里的栅栏怎么断了？”一个新来的降卒指着一处被暴力破坏的木栏，有些紧张。
苏小小走上前，蹲下身子，仔细查看。
泥地上，除了巡逻队的脚印，还多了一串凌乱而深浅不一的印记，一路朝着山谷外的隘口延伸而去。
这不是妖兽的爪印，是人。而且是个受了伤的人。
苏小小的心猛地一紧。
谷里丢东西是小，有人逃跑，万一泄露了谷内虚实，引来赵乾的疯狂报复，那才是大事。
她不敢怠慢，对身后的人吩咐道：“你们继续巡逻，我去看看！”
她循着脚印，一路追到了山谷外一处隐蔽的岩壁下。
那串脚印消失在一道狭窄的石缝前。
苏小小屏住呼吸，捡起一块人头大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石缝里，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年正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他身上黑云宗的服饰早已破烂不堪，脸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和泥土，怀里却死死护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仿佛那是他全部的生命。
是他！
苏小小的瞳孔瞬间收缩。
她认得这张脸，就是那个在宴席上因为偷吃了一片“噬魂花脆片”而被同门追打的少年，陈三。
原来那晚的混乱中，他竟然逃了出来，还躲在这里！
是想伺机潜回谷里偷东西？还是想把食神谷的情报卖给赵乾？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苏小小脑中闪过。
她举起了手中的石头，眼神变得冰冷。
在陨仙坡这种地方，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别……别杀我！”少年似乎察觉到了杀气，猛地抬起头，看到苏小小高举的石块，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在发颤。
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油纸包护得更紧了。
苏小小的目光落在那油纸包上，冷声道：“交出来！”
陈三的身体抖得像筛糠，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能给……我……我没想偷！”
“那你藏在这里干什么？”苏小小厉声喝问，手里的石头又举高了几分。
巨大的恐惧让陈三彻底崩溃了，他带着哭腔，颤抖着喊出了一句让苏小小愣在当场的话：
“我只是……想带回给我娘尝一口……她说她做梦都梦见那味道……”
苏小小举着石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当林野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苏小小呆立着，而那个叫陈三的少年，正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油纸包，用手指蘸了一点点灰褐色的粉末，珍惜地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幸福感。
那包粉末，散发着一股熟悉的、肉汤冷却后的混合香气。
林野没有立刻审问，只是平静地对身后跟着的赵铁头说：“去，打一碗热粥来，多放肉沫。”
他走到陈三面前，蹲下身。
陈三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粉末都扬了，却见林野只是盯着那堆残渣，并没有要抢的意思。
林野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又让人取来一碗清水。
他用针尖蘸了点水，轻轻点在那粉末上，水珠迅速化开一小片区域。
然后，他将湿润的针尖，在一张草纸上划过。
草纸上，立刻浮现出一道浅浅的、带着微弱酸性反应的痕迹。
他甚至不用闻，光看这沉淀物的颜色和反应，就瞬间判断出了成分——这是那天宴席上，“再生元气羹”冷却后的锅底沉淀物。
主要成分是龙血藤的根茎粉末、几种健脾菌菇的孢子，以及少量用来中和寒性的“炎阳草”灰烬。
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一包高浓缩的营养粉。
“你娘病了？”林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陈三捧着热粥，狼吞虎咽地喝了几口，才缓过劲来。
他听到林野的问话，先是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眼泪又下来了：“嗯……咳血，咳了十年了。黑云宗的丹师看过，说治不好，要耗费太多资源，不给治……”
林野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了自己穿越前，那些在ICU里苦苦挣扎，却因为没钱而放弃治疗的病人。
原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底层人的命，都这么不值钱。
他站起身，转身对跟来的周铁嘴和负责后厨的老饕说：“记一笔：新增‘外援试疗计划’，首例临床试验对象——陈三之母。地址，黑云岭东坡，第三个破窑洞。”
话音刚落，周铁嘴立刻炸了毛，一步窜到林野面前，压低声音急道：“谷主！三思啊！放他回去，不就等于给赵乾那老贼送信吗？要是他知道我们这儿的饭能治他的兵治不了的旧疾，那还不得疯了一样带人来抢厨子？”
林野看着周铁嘴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笑了。
“老周，你觉得赵乾现在最想干什么？”
“当然是重整旗鼓，杀回来报仇啊！”
“不。”林野摇了摇手指，“他现在最想干的，是稳定军心。他私吞资源的事已经爆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他得想办法证明，只有跟着他才有肉吃。”
林野的目光转向远处黑云宗的方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周铁嘴看不懂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猎人、商人和传教士的复杂光芒。
“他一定会来，但来的人，不会全是敌人。”林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有些是来打探虚实的探子，有些是走投无路的病人，有些是想给家人一条活路的孝子，但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是一张张饿急了的嘴。”
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周铁嘴，直接下令：“老饕，按‘肺脉瘀堵、气血两亏’的症状，配三日份的‘轻症调理餐包’。用炒熟的铁线草磨粉，加蜂蜜揉成丸子，再配上晒干的冰蚓片和润肺的甘草根。让陈三带回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点睛之笔：“再附上一张纸条，写上：‘吃完有效，再来领方子。食神谷不收灵石，只收劳力。’”
陈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偷不抢，只是想给娘带口吃的，不仅没被打死，还白得了一份救命的“仙药”？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林野拼命磕头，额头撞在碎石上，鲜血直流。
林野一把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别谢我，谢你那张嘴，也谢谢你娘。要不是你馋到敢偷吃，又孝顺到想带回去，谁会相信这鸟不拉屎的陨仙坡，能长出救命的仙食？”
当晚，陈三揣着那个沉甸甸的餐包，准备连夜赶路。
临走前，苏小小悄悄追了上来，塞给他一小瓶用草木灰做的碱粉。
“路上要是遇到追兵，就把这个洒在伤口上，能暂时中和他们抹在兵器上的毒。”苏小小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我以前……也总是被人说‘手贱’，才活下来的。这一次，换我护你一程。”
七日后，就在周铁嘴已经快把陈三当成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时候，那个瘦弱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食神谷的谷口。
他依旧踉踉跄跄，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而他的身后，竟然还跟着六个相互搀扶的身影——一个拄着拐杖咳血的老妪，一个跛着脚、面黄肌瘦的七八岁童子，甚至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他们都是黑云宗最底层的家属。
他们不带兵器，手里捧着的，是家里最干净的空碗。
他们的眼神里，烧着一种比求生更炽烈的东西——希望。
林野站在谷门前，看着这支奇怪的“投诚”队伍，迎着所有或惊奇、或警惕、或感动的目光，朗声宣布：
“从今日起，食神谷立新规！凡愿入谷者，无论来历，先体检，再分餐！能干活的，编入外围协作组，开荒种地；暂时不能动的，入住康复区，住满三十天，能走能吃，才算食神谷的正式居民！”
深夜，周铁嘴翻看着白天登记的“病历簿”，越看脸色越白，最后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冲进了厨房。
“谷主……谷主你看！”他将簿子拍在林野面前，“这些人，这新来的七个人，加上陈三他娘，病症……病症高度一致！全是肺脉瘀堵、肝火亢盛、肾气早衰！这不是打仗受的伤，这是……这是常年吸入劣质灵矿粉尘，中毒所致！”
林野正拿着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动着一锅新熬的汤，锅里翻滚着几块白生生的铁甲穿山兽的骨头。
他头也没抬，只是轻声道：“所以，现在你知道赵乾卖给朝廷的那些‘灵粹’，是怎么来的了？”
周铁嘴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拿底下人数百上千条命，炼出来的。”林野舀起一勺汤，吹了吹热气，“现在，他们的命，该换回来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什么偶然逃兵，什么仁心善举，从头到尾，陈三就是林野刻意放走的一枚棋子，一个移动的“味觉瘟疫源”。
那一包看似仁慈的调理餐包，正在以一种比刀剑更可怕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瓦解着黑云宗最底层的忠诚。
真正的攻城略地，从来不是用兵器去摧城拔寨，而是从一只最普通的饭碗开始，腐蚀掉支撑整个高墙的根基。
窗外，第一缕晨光落在厨房高高竖起的烟囱上，炊烟袅袅，像一面在蛮荒之地无声升起的旗。
又过了几日，当食神谷的日常步入正轨，所有人都在为下一顿吃什么而忙碌时，一个细微的变化，却无人察觉。
连续半月，每到黄昏饭点，厨房的后门外，那个最偏僻的角落里，都会准时出现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
那人叫魏九渊，曾经是帝国最负盛名的阵法大师，如今丹田破碎，沦为废人。
他从不靠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直到厨房的饭菜香味彻底散去，才转身离开，身形落寞如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