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量是会骗人的,但眼神不会。
萧景珩的饭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
从最初半碗只喝汤的稀粥,到如今三大碗浇满了骨汤的糙米饭,外加两片林野特制的油炸“噬魂花”脆片,咔嚓咔嚓嚼得带响。
林野在他专属的“临床观察记录本”上偷偷记着:编号007号观察对象,食欲恢复90%,体重回升四斤,面色由灰白转为健康红润,情绪低落状态显著改善。
但林野知道,这只是身体醒了,心还没站起来。
萧景珩依旧沉默寡言,避谈过往,唯一的爱好是在住处一遍又一遍地抄写《贞观政要》。
那专注的模样,不像是在练字,倒像是在给自己这副残破的躯壳,重新安装一个帝王该有的操作系统。
这进度条,卡在99%了。
“不行,得加个班。”林野召集了秦无月、魏九渊和老饕李建安,开了个“营养干预特别会议”。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三个圈:“龙体强化三期工程。第一阶段,补气血,通过足量的碳水和蛋白质,咱们基本完成了目标。”
他指了指第二个圈:“第二阶段,调神经。就是现在,每日定时供应富含Omega-3的‘冰蚓脑油蒸蛋’,稳固他的情绪,防止他半夜又喊着‘朕对不起百姓’做噩梦。这一步也算初见成效。”
最后,他的树枝重重戳在第三个圈上。
“第三阶段,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重建决策意志。一个皇帝,可以没有修为,但不能没有主见。他现在是被愧疚感压制了,觉得多吃一口饭都是罪过。我们要做的,就是用仪式感,把他从自我否定的死胡同里拉出来。”
林野拍板定案,眼神里闪着一种产品经理搞定甲方后的光芒:“明天起,食神谷设‘早朝食堂’。每天辰时准点开饭,谁都可以来吃,但食堂正中间那张八仙桌,只有他一个人能坐。”
消息一出,整个营地哗然。
“凭啥啊?”刚从矿洞里爬出来的赵铁头扛着锄头,脖子上青筋暴起,“我天天挖渠累断腰,吃饭还得靠边站?就凭他是个瘦书生,长得白净?”
林野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淡淡地指了指那张被擦得锃亮的八仙桌:“你可以坐上去试试。”
赵铁头梗着脖子,还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得意洋洋地抓起一只烤得流油的三足火鸦腿,刚要往嘴里送。
“安保组,操练!”不远处的秦无月一声清喝。
“唰”的一声,正在吃饭的几十号安保队员瞬间放下碗筷,齐刷刷地对着赵铁头单膝跪地,声若洪钟:“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
赵铁头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鸡腿“啪”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黑压压跪了一片的人,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从座位上滚下来,摆手摆得像个拨浪鼓:“别别别!各位好汉,我错了!这饭,我吃不起!真吃不起!”
从此,那张八仙桌成了食神谷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谁都知道,那是留给那个沉默书生的“龙椅”。
萧景珩起初极度抗拒,他以为这是林野对他最恶毒的羞辱。
他宁愿饿着,也不肯踏入食堂半步。
但林野有的是耐心。
第一天,老饕李建安捧着一本厚厚的账本,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门外:“陛下,这是谷中未来三日的采购清单,您是否需要过目?”
第二天,装瞎的魏九渊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门口求见:“老臣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黯淡,恐有小人作祟,有天机要奏。”
第三天,连养殖区的赤鸦都提着一只刚烤好的“贡品烤鸡”送到他屋檐下,憨声憨气地说:“陛下,臣……臣禽献膳,请您尝尝这只新培育的肥鸡,保证比上回的嫩!”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笨拙而认真的方式,将他重新推回那个“被需要”的位置。
萧景珩从抗拒,到麻木,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习惯。
他开始发现,当他皱眉时,老饕会紧张地检查菜单是不是出了错;当他叹气时,魏九渊会立刻凑上来分析是不是谷里的人事出了问题。
他不再是一个无用的废帝,而是食神谷这个小生态里,一个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核心”。
终于,在“绝食”的第四天傍晚,他主动走到了林野面前,声音沙哑地问:“谷主,若我想在明日的膳食里,加一道清炒墨鳞藻,可否?”
林野笑了,笑得像个得逞的狐狸。
“当然可以。”他拍了拍萧景珩的肩膀,语气轻松,“皇上想吃啥,吩咐一声就是。在这食神谷,您说了算。”
深夜,月凉如水。
魏九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秦无月的身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瞎的痕迹,反而精光四射。
“小姑娘,你真信那小子是来给皇帝治感冒的?”他眯着眼,望向远处那间唯一还亮着灯的屋子。
灯光下,萧景珩正就着油灯,批阅着老饕呈上来的“菜单奏折”。
“一个能让我‘血河老祖’心甘情愿喝汤流泪的人,怎会看不出这盘棋有多大?”魏九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林野不是在养皇帝,他是在养一面旗。”
秦无月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才低声反问:“那你为何不揭穿?”
魏九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因为我也想看看,这面由米汤和肉骨头糊起来的旗,到底能不能扛得住这天下的风雨。”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
暴雨来得又急又猛,仿佛天漏了个窟窿。
山谷里的溪流瞬间暴涨,变成了咆哮的怒龙。
“不好了!谷主!”苏小小连滚带爬地冲进食堂,浑身湿透,满脸惊惶,“新建的沼气池防洪堤快要被冲垮了!咱们刚晒好的那半年的粗盐,还有发酵用的菌种,全在那儿!”
那是食神谷的命根子!
林野脸色一变,正欲下令抢险。
一个瘦削的身影却比他更快。
只见萧景珩第一个冲进了狂风暴雨之中,他那身单薄的儒衫瞬间被淋透,整个人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声音却嘶哑而决绝,带着一种久违的威严,响彻整个山谷:
“朕不准它塌!那是百姓的命!”
众人皆是一愣。
下一秒,赵铁头第一个抄起铁锹,怒吼一声跟了上去。
紧接着,是秦无月,是赤鸦,是所有在场的人。
他们像是被那声“朕”点燃了沉寂已久的血性,疯了一样冲向堤坝。
林野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曾经蜷缩在角落里自我放逐的书生,如今浑身泥水,脊背却挺得笔直,在人群中嘶吼着指挥调度。
他心中微动。
饭能治百病,唯独治不好野心。
但它能让一个人,有资格,重新去拥有野心。
这一夜,洪水滔天。
食神谷的人们在暴雨中找回的,不止是半年的口粮,更有人悄悄记住了,自己曾为了那个被称为“陛下”的人,为了那句“百姓的命”,拼过一次命。
风暴终将过去,但人心,已然不同。
洪水退后的第三天,山谷里一片狼藉,却也生机勃勃。
流民们在清理淤泥时,从谷外带来了一个昏迷不醒的陌生人。
那人衣衫褴褛,像个逃荒的难民,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幡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铁口直断,一卦千金”。
一个自称“周铁嘴”的流浪术士,就这么被抬进了食神谷。
一场天灾刚刚平息,另一场不知是福是祸的变数,已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