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气息,比发丝还细,比星光还渺,在他那片早已死寂破碎的丹田荒漠中,如同一只迷路的萤火,骤然亮起,又瞬间熄灭。
但就是这转瞬即逝的光,让魏九渊,曾经的魔道巨擘血河老祖,彻夜未眠。
他那颗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心,像是被投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撕开了腹部那道狰狞的旧伤疤。
伤口下的经脉本应漆黑如炭,是他当年被正道三大元婴修士联手用“九天神雷”和“离火真罡”轰碎道基后留下的永恒烙印,死气沉沉,不可逆转。
然而此刻,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他那只完好的独眼死死盯着自己的血肉,瞳孔缩成了针尖。
在那些如焦炭般盘根错节的死脉深处,竟然……竟然泛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红色!
像是冰封万年的冻土之下,钻出了一点嫩芽。
魏九渊的大脑几乎要烧坏了。
这个姓林的年轻人,不用一丝一毫的灵力,不施一粒金丹妙药,仅凭一些锅碗瓢盆和古怪的吃食,就能活络他被天雷地火焚毁的死脉?
这是什么逆天邪术?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术,而是一种他从未理解过的“道”?
第二天,食神谷的露天大食堂里,魏九渊端着那碗雷打不动的“再生元气羹”,走路时“不慎”脚下一绊,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
“哐当”一声,陶碗摔得粉碎,黑乎乎的汤羹洒了一地。
“哎哟,老瞎子摔了!”
周围的流民一阵骚动,但没人敢上前。
林野闻声从后厨快步走出,拨开人群,蹲下身扶起魏九渊:“老爷子,没事吧?没烫着?”
魏九渊装作痛苦的样子,捂着胸口喘息,任由林野抓住他的手腕。
林野的手指搭上他脉搏的瞬间,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
脉象沉而细,看似虚弱,却在深处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燥热。
指节隐隐发青,唇色也比常人要暗沉发紫。
林野心中了然。
这不是旧伤复发,而是当年那“雷火毒”的残留物,在体内沉淀日久,已经演变成了慢性中毒。
那碗“再生元气羹”虽然能激发气血,却也同样激活了这些沉睡的毒素。
想要根治,必须对症下药。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拍了拍魏九渊的后背,笑道:“没事没事,就是饿得有点发慌。老李,记一下,给老爷子重打一碗。另外,今天食堂加个菜,龙血藤炖野猪肝,给老爷子多盛两碗,补补!”
魏九渊低着头,那只被布条蒙住的瞎眼里,精光一闪而逝。
他听得清楚,龙血藤,是陨仙坡一种蕴含狂暴火属灵气的毒藤,寻常修士碰之即燃。
而野猪肝……更是凡俗之物。
这两样东西,一个至阳至烈,一个污秽不堪,混在一起能吃?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后山采集团。
苏小小正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小刀切割一根手臂粗的龙血藤。
这藤蔓通体赤红,表面仿佛有岩浆在缓缓流动,散发着灼人的热气。
她本是药王谷最有天赋的弟子,对各类毒草药性了如指掌,却因一次失误,用剧毒之物“救”死了重伤的同门师兄,被视为邪魔外道,逐出宗门,流放至此。
在这里,她一身毒术毫无用武之地,反而因为自卑和恐惧,连采个最普通的草药都束手束脚。
“嗤——”
一个分神,刀尖划偏,割破了她带着鹿皮手套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龙血藤汁液瞬间渗入伤口。
“啊!”苏小小惊恐地尖叫一声,扔掉小刀,只见一条紫红色的藤蔓状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指尖向上蔓延,手臂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
“我……我又搞砸了……”她吓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又回到了被全宗门指责的那一天。
“慌什么!”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野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看了一眼她手臂上的纹路,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强碱中和,基本操作。”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些白色粉末兑上水,迅速冲洗苏小小的伤口。
刺痛感立刻减轻了不少。
“你这毒素属于生物碱类,伴有神经性毒素特征,有轻微致幻效果。”林野一边处理,一边像个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常规解毒丹是压制,治标不治本。咱们得用‘物理吸附法’。”
说着,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黑乎乎的糯米团子,塞到苏小小嘴里:“咽下去。鬼面菇提取的多糖,加上寒潭底泥的微孔结构,进去之后能把毒素分子牢牢吸附住,然后……拉出来就行。”
苏小小将信将疑地吞下那颗味道古怪的糯米丸。
半小时后,她手臂上的紫色藤蔓纹路竟真的奇迹般地消退了。
“反应很快,知道第一时间用刀隔断,没让毒素蔓延。处理得当,可以留用。”林野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采集团你带一队,专门负责高危植物样本采集。”
苏小小愣住了。
这是她被流放以来,第一次被人夸奖。
不是因为她懂毒,而是因为她“处理得当”。
她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晚,后厨。
林野让苏小小将新采的龙血藤小心地刮取内壁的一层薄膜,磨成粉末,再混入炒干碾碎的野猪肝粉和一点点雷击木的灰烬。
“谷主,雷击木灰性烈,入药需谨慎……”苏小小忍不住提醒。
“我知道。”林野低声道,“雷击木灰里有天然的硝石成分,能中和龙血藤的燥烈,而且……它能骗过某些人的舌头。你把这些混进今天的再生羹里,记住,不要写任何配方,脑子里也别记。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今天换了种新柴火,火候不一样。”
苏小小冰雪聪明,立刻会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有人在盯着这碗汤的秘密。
三更天,万籁俱寂。
一道瘦削的黑影如鬼魅般潜入了厨房,熟练地绕过杂物,径直来到倾倒厨余的木桶边。
正是魏九渊。
他要找到今天那碗汤的残渣,分析里面的成分!
他刚伸手探入木桶,还没摸到什么,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老爷子,年纪大了,消化不好。半夜偷吃剩饭,小心闹肚子。”
魏九渊猛地回头,只见林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新汤,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框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厨房风大,回屋喝吧。”林野走上前,将碗递给他,“特意给你留的。趁热,这版新加了点碾碎的酸浆果,富含维生素C,能促进铁元素吸收。专治你这种‘假装失明还爱熬夜’的老病号。”
魏九渊端着碗,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
他,暴露了。
暴露得彻彻底底。
良久,他忽然抬手,一把扯下了蒙着眼睛的黑布,露出那只完好但浑浊的独眼,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与沧桑。
“林谷主,”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股血腥味,“老夫魏九渊,曾为一己私欲屠三城,坑杀修士十万,人称血河老祖。你就不怕,我恢复之后,第一个便杀了你,夺走你这身秘密?”
林野闻言,非但没怕,反而笑了。
他上前一步,把那碗汤硬塞进魏九渊手里,温热的触感让老魔头的手指下意识地一颤。
“怕啊,怎么不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厨子,您老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
林野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开玩笑,眼神却前所未有的认真。
“但是,魏老祖,你现在最怕的不是我,甚至不是外面那些想取你性命的正道仇家。”
他指了指那碗汤。
“你最怕的,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饿死、病死、老死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再也尝不到第二口能让你那片死寂丹田感到一丝温暖的汤。”
“先吃饱,吃好了,有力气了,咱们再来谈恩仇,谈杀人,谈这天下的归属,行吗?”
魏九渊死死地盯着林野,那只独眼中翻涌着惊骇、暴戾、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归于沉寂。
他低下头,默默地喝了一口汤。
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暖流直冲丹田,那久违的、如同火苗般跳跃的暖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清晰。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那只浑浊的独眼中滑落,无声地滴入碗中,与那黑色的汤羹融为一体。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一线恢复修为的希望,才忍辱负重。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真正贪恋的,或许只是这口能唤醒身体最深处感知,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饭。
而林野看着低头喝汤的老魔头,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他的食神谷,需要的不是一个魔头,也不是一个圣人。
他正在进行的,是一场针对所有“破碎修士”的系统性康复实验。
他的野心,是颠覆这个世界的修炼常识,用营养学和生物化学,重塑整个修真界的根基。
魏九渊,只是他最完美,也是最危险的一块“临床试验田”。
正当谷内上演着这场无声的交锋时,没人注意到,天空已经悄然变了颜色。
连绵的阴雨笼罩了整个陨仙坡,潮湿的雾气终日不散,将一切都浸泡得湿漉漉的。
起初没人当回事,但渐渐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感,开始在营地的每个人身上蔓延开来。
人们变得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干活时也总是懒洋洋的,仿佛整个山谷的精气神,都被这恼人的雨水给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