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粘稠得像一锅没搅开的米粥,将整个陨仙坡包裹得严严实实。
坡下,黑云宗三百名弟子已然列阵,刀剑上凝结的寒霜在微光中折射出森然杀意。
宗主赵乾脚踩一柄三尺飞剑,悬浮于半空,道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颇有几分仙家威严。
他运足灵气,声音如洪钟般在山谷间回荡:“坡内流民听真!尔等私藏妖人,豢养上古妖禽‘三足火鸦’,炼化其精魄,妄图修炼邪术,已触犯仙门律法!本座代天行罚,限尔等一炷香之内,交出火鸦与为首恶徒,否则,踏平此地,鸡犬不留!”
声音滚滚而来,震得营地里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刚拿起木棍石斧的流民们脸色煞白,不少人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三百名修士,哪怕只是三流宗门,对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饭桶”来说,也是不可抵挡的天灾。
秦无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营地隘口,半截断剑横于胸前。
她身后,是二十名刚刚组建的安保组壮汉,一个个肌肉虬结,手里拿着削尖的木矛,眼神里是混杂着恐惧和悍不畏死的决绝。
她已经做好了死守的准备,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
整个食神谷,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唯独风暴中心的厨房,依旧烟火气十足。
“火候!注意火候!”林野一手拿着个大铁勺,一手指挥着两个壮汉抬着一口大锅,额头上全是汗,“油温七成热即可,炸久了会苦,炸短了不脆!听我口令,下锅!”
哗啦一声,满满一筐处理过的噬魂花瓣被倒进滚烫的兽油里,瞬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那原本诡异的紫色花瓣,在油锅中迅速卷曲,褪去邪气,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
一股难以言喻的奇香,混合着油脂的焦香和植物本身的清香,猛地炸开,霸道地冲破了晨雾的封锁。
老饕李建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道:“我的谷主哎!大军压境,您怎么还有心思研究新菜谱?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老李,格局小了。”林野头也不回,飞快地用漏勺将炸好的脆片捞出,沥干油分,撒上一把粗盐和碾碎的野山椒粉,“你以为他们是来打仗的?错!他们是来‘出差’的。”
他指了指山下:“三百号人,连夜集结,又是布阵又是喊话,早饭吃了吗?没有。现在又冷又饿,士气最低的时候。赵乾喊那么大声,是给我们听的,也是给他自己人听的,壮胆呢。他说我们‘炼化精魄’,这是来‘查案’的。既然是查案,总得让他们亲眼看看‘证据’吧?”
说着,他捏起一片刚出锅的脆片,吹了吹,塞进嘴里。
“咔嚓。”
声音清脆得过分。
与此同时,山坡下的黑云宗队伍里,骚动开始出现。
那股香味实在太霸道了,它不像凡间食物的香气,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能穿透灵力护盾,直接钻进你的鼻腔,勾出你内心最深处的饥饿感。
前排的弟子还能靠着修为和纪律强撑,后排的几个年轻弟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地耸动鼻翼,眼神飘忽,喉结上下滚动。
“什么味儿……好香……”
“好像是……炸东西的味道?咱们宗门的伙房可做不出这个味。”
就在这时,王瘸子连滚带爬地从瞭望哨上溜下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谷主!神了!黑云宗那帮孙子……队形乱了!好几个人偷偷往咱们这边挪呢!”
林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馋虫这种东西,不分凡人还是修士。时候到了。”
他大手一挥:“传我命令!从采集团里挑十个最瘦、看起来最惨的,换上破衣服,一人提一小篮子脆片,给我出谷!”
“啊?去送死吗?”王瘸子吓了一跳。
“不,”林野的笑容里透着一丝狡黠,“去‘失手’。让他们沿着山坡往下走,就说路滑,不小心把篮子打翻了,让脆片自己‘滚’下去。记住,全程低着头,不许说话,扔完就跑。”
片刻后,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颤颤巍巍地走出隘口,提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下走。
果然,没走几步,一个“脚滑”,竹篮倾倒,金黄色的噬魂花脆片像是长了腿似的,顺着斜坡骨碌碌地滚向黑云宗的阵列。
“敌袭!”有弟子下意识地喊道。
但他们等来的不是飞剑,不是法术,而是一片片散发着勾魂香味的……零食?
几片脆片正好滚到一名年轻弟子的脚边。
他挣扎了片刻,终究没抵挡住那股香味的诱惑,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弯腰捡起一片,塞进了嘴里。
“咔嚓!”
那名弟子瞬间瞪圆了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
酥脆!
香浓!
咸香中带着一丝微麻的辛辣,那股奇异的植物清香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滑下,化作一股暖流。
连日来为了维持阵法而消耗的灵力,以及早起集结的疲惫,仿佛瞬间被这股暖流抚平了!
精神为之一振!
“这……这是仙食?!”他忍不住失声叫道。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周围的弟子见他吃了非但没事,反而一脸销魂的表情,哪里还忍得住?
“呼啦”一下,十几个人冲出队列,开始疯抢滚落在地上的脆片。
“咔嚓……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在肃杀的战场上响起,显得格外诡异。
“反了!都反了!”赵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下面乱成一团的弟子怒喝,“谁敢擅食敌物,门规处置!”
可他话音未落,一股更浓郁的香风吹来,他自己也不争气地闻到了那股味道,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这味道……确实有点上头。
就在他准备强行出手整顿军纪时,食神谷的隘口,有了新动静。
两名高大的流民抬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一步步走了出来,将托盘恭恭敬敬地放在两军阵前的一块大石头上。
托盘上,是一只用泥巴包裹的巨大烤鸡,泥壳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纹,滚滚热气夹杂着令人疯狂的肉香从中不断冒出。
林野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扩音土喇叭,悠悠地从坡上传来:“赵宗主远道而来,餐风露宿,辛苦了。此乃我们食神谷的土特产,‘三足火鸦’秘制叫花鸡。我谷中上下,皆是良善之辈,不好争斗。特备下此‘和平谈判餐’,免费试吃。我以食神谷谷主的名义保证,绝对不含任何毒素,包您吃完心平气和,神清气爽。”
全场死寂。
黑云宗三百多名弟子,无论是正在抢脆片的,还是没抢到的,此刻全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不断冒着香气的泥巴疙瘩,疯狂地吞咽着口水。
赵乾的脸已经从铁青变成了酱紫。
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堂堂黑云宗宗主,带着三百精锐前来“除魔卫道”,对方不仅没跪地求饶,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摆上了一只烤鸡请他吃饭?
“妖言惑众!给我毁了它!”他正要挥手发出一道法术,将那只鸡连同托盘一起焚为灰烬。
“师尊!不可啊!”
“师尊!弟子愿以身试毒!”
他身后,几名平日里最受他器重的亲传弟子,竟然已经偷偷啃起了脆片,此刻满嘴流油,其中一个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师尊,求您了,让我们吃一口吧!我们不怕毒,我们只怕……饿啊!”
这一跪,仿佛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是啊宗主,打仗也要吃饭啊!”
“这味道……我感觉我快要突破的瓶颈都有点松动了……”
赵乾猛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双双充满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睛。
队伍早已涣散,人心彻底乱了,所谓的士气,已经在几片小小的油炸脆片和一只未曾谋面的烤鸡面前,土崩瓦解。
他还打个屁!
“撤……撤退!”赵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他感觉自己再待下去,恐怕连他自己都会忍不住冲下去抢那只鸡。
他甩袖转身,狼狈地驾驭飞剑,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一句色厉内荏的场面话:“此地……此地太过邪门!日后再来清算!”
三百多名黑云宗弟子如蒙大赦,转瞬间跑得干干净净,那速度,比来的时候快了何止三倍。
山坡上,林野看着狼狈退去的大军,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对旁边已经看傻了的李建安道:“老李,记一笔:今日食神谷保卫战,大获全胜。歼敌三百,我方战损,零。消耗食材成本,噬魂花瓣两斤,兽油五斤,粗盐三两,合计……三文钱。”
老饕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研究了一辈子官场权谋,从未想过,仗……还能这么打?
外界很快传开了,说陨仙坡内有绝世高人坐镇,黑云宗三百精锐连坡都上不去,就被一股神秘力量击退,宗主赵乾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真相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食欲攻心计”。
而那批偷偷尝了甜头的黑云宗弟子中,至少有三个人,已经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酥香滋味,深深烙印在了灵魂里。
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刀尖,而在舌尖。
危机解除,食神谷又恢复了热火朝天的建设。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伪装成瞎眼老头的魏九渊,依旧雷打不动地在每天固定的时间,领取那碗黑乎乎、粘稠如沥青的“再生元气羹”。
他喝汤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没有人知道,在他的感知中,自己那片早已死寂破碎的丹田荒漠里,每天都会多出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
一粒、两粒、三粒……
当山谷的喧嚣归于平静,当所有人都沉入梦乡,魏九渊会悄悄伸出他那只枯瘦的手,搭在自己的丹田上。
今天,是他连续喝下这碗怪汤的第二十七天。
那片荒漠中的“沙子”,已经悄然积成了一捧。
夜色中,他那只完好的独眼猛地睁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深渊般恐怖的气息,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