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支撑到极限的段青灯,再也压制不住体内寒毒的全面反噬和强行催动剑气的恐怖内伤,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污浊的雪泥之中!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口中不断溢出带着冰碴的、暗红色的血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体温低得吓人。
顾小蛮踉跄着扑到他身边,顾不得自己同样狼狈不堪、几处被火燎伤的刺痛。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扶住他,却又怕自己微弱的体温会加速他体内寒毒的爆发。
“撑住!灯哥!你给我撑住啊!快,只能用清心丹了!”她嘶喊着,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去翻找身上仅存的药瓶,却发现能吊命的丹药早已用尽,胡乱地将清心丹全倒在了手上,一粒粒地塞进了段青灯嘴里。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段青灯跪倒时身体前倾的方向——越过那片焦黑狼藉、残肢断臂遍布的修罗场,在那片被爆炸和烈焰冲击得相对干净的雪坡之上,一柄长剑正斜插在雪地上!
“剑,剑,别,别,忘了,蚩尤剑!”段青灯手指着前方大坑中。
一阵狂风伴随着暴雪,呼啸而至,那风恶嚎起来,要卷起了千堆雪,那雪下的沉重且猛烈,要将风紧紧压制,风雪纠缠着似乎要将方才惨烈的战场彻底夷平。二人倚靠在一处洼地的角落,紧紧拥抱在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雪骤歇,周身晴明如镜。
一座完全由万载玄冰自然凝结而成的、巨大无比的山门,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之中!它并非人工雕琢,更像是冰川移动自然形成的奇观,高逾十丈,通体剔透,散发着亘古不化的森然寒气。山门两侧是陡峭如镜面的巨大冰壁,向内延伸,形成一条幽深狭窄的冰谷通道。冰门上方,几个古老而沧桑的巨大文字,被寒冰永恒地封存、折射着微弱的天光——“轩辕”!
“入口!灯哥!是轩辕门的入口!我们终于找到轩辕入口了!”顾小蛮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无限的惊喜,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希望而尖锐颤抖,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疲惫和恐惧。
绝路尽头,竟现生门!这就是段青灯拼死也要带她来的地方!
她猛地架起段青灯几乎冻僵、软绵无力的上半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身躯撑起。
“走!我们进去!看到入口了!”她嘶哑地喊着,搀扶着意识已然模糊、仅凭本能迈步的段青灯,一步一个深坑,踏着敌人和自己鲜血融化的雪水泥泞,向着那座散发着致命诱惑与无尽寒意的巨大冰门,艰难而坚定地拾级而上。
“小蛮,一路上有你,我这辈子也足够了!这辈子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段青灯轻声道。
一路担惊受怕,一路殚精竭虑,一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那曾经饱满红润的脸颊凹陷了,明亮的眼眸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霾。可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这份不离不弃的守护,他看在眼里,却总是沉默以对,将汹涌的情感压在冰冷的责任和凶魄的阴影之下。
“说这个干嘛?你我本就一心,爹说过的!”顾小蛮红着脸道。
“话虽如此,这辈子…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他破碎地低语,每一个字都浸着血与泪,浸着无尽的悔恨和剜心刻骨的痛。这份藏在心里、在生死边缘才表明的情意,如同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比刑天凶魄的反噬更甚百倍。这一路的风霜刀剑,这一路的相依为命,她燃尽了自己,只为照亮他这具残破的躯壳。他看着她为他憔悴,为他消瘦,为他担惊受怕,为他付出一切……原来,她早已是他荒芜生命里唯一的光,唯一的暖,是他早已无法割舍的……挚爱。
“有你…足够了…不知道以后的路子可算平坦!免得你跟我再次担惊受怕!”段青灯又道。
“灯哥,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愿意。已经来了,我们上去吧!早到一会,就能早点减轻你的苦痛!”顾小蛮扶着段青灯的胳膊,扶着他往上攀登。
冰冷的石阶如同巨兽的牙齿,每一级都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段青灯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又像一块刚从冰海中捞起的顽石,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和压抑不住的、带着冰碴的咳喘。顾小蛮咬紧牙关,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用肩膀顶着他,一步一步向上挪动。
冰门越来越近。寒气如同有形的潮水,汹涌地拍打过来,瞬间在他们眉毛、睫毛和破碎的衣襟上凝结出厚厚的白霜。门内幽深的冰谷通道,像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巨口,吞噬着光线,只余下永恒的蓝白色幽光在冰壁上流转。
身后,是焦黑的雪原,是残破的猩红斗篷碎片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是尚未完全熄灭的、来自赤焰隼和圣火使残骸的缕缕青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与焦糊气息,在死寂中无声地控诉着刚刚结束的惨烈。狼烟早已散尽,铅灰色的天穹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雪原之上。
顾小蛮搀扶着段青灯,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冰阶,站在了那巨大、森严、散发着万古寒意的“寒渊”冰门之前。门内涌出的寒气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针扎般刺痛,但她眼中却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火焰。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猩红与焦黑交织的修罗场,风雪正迅速地将一切痕迹覆盖、掩埋,仿佛要将这场惨烈的冰火劫杀彻底抹去。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仿佛能冻结肺腑的寒气,毅然决然地,搀扶着身边仅存的、沉重的依靠,一步,踏入了那片永恒的、深不见底的幽蓝之中。冰门如同沉默的巨兽,无声地合拢了身后的血色世界。
昆仑山巅浮动着玉色的雾气,三重天阶在云海中若隐若现。最上层的紫晶阶映着北斗星辉,流转的霞光里似有仙人执棋对弈,棋子落定时震得整座山脉都漾起青金色的波纹。山腰处千丈冰壁上凝结着上古符咒,每当朔月之夜,玄龟便会驮着河图洛书浮出寒潭,鳞甲上滴落的水珠在半空化作白鹤。
第二重天阶处有一个山门,山门时大时小,旁边生长着会发光的梧桐,青鸾的尾羽扫过树冠时,整片林海便泛起翡翠般的涟漪。山阴处终年飘着细雪,那些雪花其实是西王母炼丹时散落的玉屑,落地即生出六角冰晶,晶簇里封印着洪荒妖兽的魂魄。有人在黎明前见过山道旁的石麒麟睁眼,犄角上缠绕的紫气直冲霄汉,将云层撕开星辰流淌的裂痕。
第三重天的最高处乃是璇玑宫,它终年隐在日月光晕中,檐角悬挂的青铜铃无风自动,每声清响都在虚空中刻下新的卦象。瑶池水波粼粼,九色莲花绽放时,池底沉睡的应龙便会睁开竖瞳,金鳞开合间掀起裹挟着雷火的云雾。曾有樵夫误入山南的翡翠谷,见石壁上浮动着活过来的水墨山河图,松涛声里藏着仙人用古语吟诵的《黄庭经》。
二人行至台阶尽头,那是一片宽大的平台,洁白的汉白玉地面似乎没有拼接的缝隙,一直连续到前方十丈处的山崖边上,二人仔细观察了一会。
一声炸雷般的吼叫毫无预兆地撞进耳鼓膜:“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声浪滚滚,震得平台四周云雾都微微散开,更震得段青灯刚抬起的屁股又跌坐回去。
顾小蛮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步了段青灯后尘,心在腔子里咚咚直跳。段青灯更是狼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脸上惊魂未定,刚才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被踩了尾巴的猫样。
“吓死人不偿命啊!”段青灯抚着胸口,终于缓过气来,立刻挺起胸膛,指着虚无的空气怒斥,“这算什么待客之道?昆仑山千年威名,就靠你这鬼吼鬼叫撑场子?简直辱没门风!”
那声音立刻针锋相对,带着一股子被拖欠工钱的怨气:“待客?嘿嘿,来这儿的,哪个不是揣着天大的麻烦来求我们办事?这也算客?顶多算疑难杂症集中投放处!我们这儿忙得很,没工夫陪你们虚情假意!”声音里透着一种深重的疲惫感,仿佛已加班了千年。
顾小蛮赶紧扯了扯段青灯那湿漉漉的袖子,试图平息他随时要炸的火气:“消消气,消消气……人家说的……好像也没错,咱们的确是来求人办事的。”
段青灯被住,火气稍敛,但依旧梗着脖子,对着空茫的云雾和白玉平台大声质问:“求人办事也得讲个章法吧?您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个面儿都不露,就在这儿朝着我们吼来吼去的?这算哪门子规矩?”
那声音似乎被逗乐了,嗤笑声里带着点得意:“面儿?呵呵,小娃娃眼神儿不好使啊!本仙就在这儿杵着呢,你们看不见,怪谁?喏,往这儿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瞪大你们的狗眼”的指令意味。
二人循着声音的方向,惊疑不定地望向平台尽头,台阶右侧、紧挨着那云雾缭绕的悬崖边缘。方才明明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竟凭空多出了一棵树!树干虬结,姿态奇异,枝叶繁茂得不合常理,浓绿得如同凝固的翡翠。此刻,那满树的叶子正哗啦啦地、极其人性化地摇摆着,像是在热情挥手:“瞅见了吧?本仙在此!如假包换!”
段青灯呆愣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又滑倒:“哈哈哈!幻术!区区障眼法,也敢卖弄?我自幼闯荡江湖,什么把戏没见过!”他笑声未歇,右手已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抽出时,一道乌沉沉、毫不起眼的寒光已然在手——正是他那柄视若珍宝的玄铁锥。
“看招!你这棵妖树。”段青灯一声厉喝,脚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扑那棵还在得意摇晃的怪树!玄铁锥撕裂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狠厉,直刺树干中心。
“哟呵!小娃娃脾气挺暴啊?一言不合就动手?懂不懂规矩?”那树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被冒犯的惊怒,更有一种“又碰到个刺头”的无奈,“来来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仙家手段!加班火气正愁没处撒呢!”
话音未落,几根看似柔韧的枝条骤然活了!如同训练有素的灵蛇,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它们并非硬挡那无坚不摧的玄铁锥锋,而是刁钻无比地贴着段青灯的手臂外侧一绕、一缠、一绞!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令人心头发毛,显然这套“捆绑术”早已演练了千万遍。段青灯只觉得手臂一紧,一股沛然莫御的柔韧力量瞬间缠缚上来,他引以为傲的冲势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网兜住,玄铁锥“当啷”一声脱手,跌落在那光滑如镜的白玉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零零的声响。
段青灯惊怒交加,奋力挣扎。可那枝条越收越紧,将他双臂牢牢反剪在背后,整个人被捆得像个等待下锅的五彩大粽子,只剩两条腿徒劳地在地上乱蹬。他那身本就破败不堪的袍子,此刻被勒出道道难看的褶皱,沾满了尘土和水渍,狼狈不堪。
“嘿嘿,说我是妖树?没礼貌!”树精的枝叶哗啦啦响得更厉害了,带着被冒犯的委屈,“本仙乃昆仑玉虚峰平台特聘门禁兼初级接待,编号戊戌柒叁!正经编制内的!懂不懂?懂不懂?”它一边抗议,一边用枝条把段青灯捆得更结实了些,像是在打包一个不听话的快递。
就在段青灯徒劳挣扎、顾小蛮惊得不知所措之际,平台尽头、紧靠着那棵话痨树精的山壁上,一扇与山石颜色纹理完全融为一体的厚重石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门内光影晃动,一个身着素白道袍的身影飘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