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在巧合之下被救后,此事就在幼年妖兽的心中深深扎了根,并随着时间发芽长大。
那日,在白衣男子后一路狂奔追随而来的女子,与她身穿的衣裳同样懒散得没个正形。
在旁人眼中臭名昭著的狗尾巴草,落在他眼里,却似神祇那般散发着光芒,好似天边日、水中月。
遥不可及。
而后,三神寻三物稳定三界,妖魔地境的燎域火海本就灼热难当,又经镇焱契的加持,出入变得难上加难。
魑以修若是想见她,只得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变强,强到能够脱离燎域火海的束缚;强到足以独当一面;强到伸手够下天边日月。
棠笙因他突然的上进而喜悦讶异,又在得知他这等近乎疯狂的念头后而担心不已。
棠笙也曾劝他放弃:“自古仙妖不两立……更何况,你身为妖兽鵼梧,而她……是天界三上神之一。”
烛翊,她是天界的唯一女上神,原身由光热所化。
棠笙明里暗里都在提醒他,这不是他能动的心思,可甭管好说歹说皆听不进去,对光的向往超越一切,就好比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他也知晓这念头会有多疯狂,或是对棠笙有所希冀,道:“我很清楚后果,所以棠笙……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棠笙的性子温婉如水毫无棱角,他需要她,她便许下承诺:“是,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这是生而注定的命运。
历代鵼梧在成年拥有强大力量之后,都会选择将伴生黎鸟吃掉,从而夺取其飞翔的能力。
棠笙深深的知道,此事对她百害而无一利,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帮他。
他不眠不休的修炼,直到终于摆脱幼兽模样幻化人形,成了个少年模样。
棠笙便随时做好了被吃掉的思想准备,可换来的却是魑少年的诧异目光:“棠笙,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臂膀,我如何会吃了你?”
魑以修从不曾想过剥夺他人性命来成就自己的做法,他要棠笙做的事很简单,不过是寻着燎域火海气焰不那么高涨的时候,驮着自己离开燎域火海罢了。
棠笙讷讷着望他,说不出话来,终是点头化为一声。
“好。”
那时的棠笙堪堪成长为一个青涩稚嫩的姑娘,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依附于鵼梧的小妖族罢了,不曾动过什么多余心思,更不敢越矩。
他要她做什么,她便遂着他的心愿完成什么。
仅此而已。
待两妖好不容易经受住火焰炙烤,在火海半空上蹿下跳逃窜,皆是狼狈不已。
每每想放弃,在最后关头却是棠笙一鼓作气冲出临界,来到外面的世界。
棠笙痛极也一声不吭,他却一眼被落幕夕阳勾去了目光,全然忘却了烧灼的疼痛及方才是何模样。
那绚烂天际是他从不曾见过的色彩,火烧云的模样,恰似勾勒心头女子回眸一笑的美好。
他却只敢躲着远远一观。
谁能想到未来令三界都忌惮不已的妖魔之尊,竟也有这般畏首畏尾的时候。
出入地界有一有二就有三,熟能生巧,再没有起初的狼狈。
每每棠笙驼他去人界,她便守在入口等待他回来。
她知道,他出去也不过是因为听得了那位女上神的消息,想再远远瞧上一眼罢了。
在记忆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也并非全是等待,就有这么一次,魑以修带回了一只人界买的簪花赠与她。
记得棠笙双手捧起接过簪花,眉眼间也起了少女般的雀跃,双眼泛着光:“这是,送给我的?”
反观少年,他却无法回应她的情绪,甚至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只是道上一句:“今日,我看到她了。”就再没了后文。
棠笙依附于他,从来因他而喜,因他而悲。
而这一次,却生出了些别的念头。
鵼梧兄长知道自家弟弟性子懦弱,不肯对伴生黎鸟下手,一日得幸遇上,便在三界夺了块古怪腰佩赠与弟弟。
魑以修有了这腰佩饰品,即便没有棠笙,也可以独自飞翔,虽不比自生翅膀来得顺手,却也很是满足了。
棠笙对此却怅然若失,只知自己不被需要了。
而这所有的安稳,都在鵼梧兄长带着妖魔,大举出世犯事后被打破。
上神召集四兽将他的兄长围攻而杀之,少年也早该料想到,这便也是他最后的宿命。
最后,兄长死去,而兄长吃掉伴生黎鸟后化成的蛋,也被杀死在了摇篮里,而魑以修束手无策。
因为带头的人,是她。
而在鵼梧兄长死去的刹那,强大孕育的妖兽之力便一股脑的灌注在了魑以修的身上。
他成了世上的最后一只鵼梧妖兽,被妖魔们拥簇着成了顶在风口浪尖的人物。
他知道,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妖兽鵼梧置于三界不被接受,从来都没有栖身之所,他身为鵼梧后代,更是生来就不曾有过选择。
为了黎鸟一族不受牵连,他就将自己的命运与妖魔们套牢,为求所谓“公平”而攻上天界,终与上神为敌。
女上神深知过去犯错终酿成后果,她私阅禁书、偷炼天佑剑,一剑千刃将他万剑凌迟。
一切都结束了。
云层之上,他望着天边落日很是平静,她持剑之手微微颤抖:“……为什么还要来。”
为什么明知是死,还要来。
“姐姐。”少年只是笑着道,“你或是忘了,我生来就没有选择。”
最后,三代鵼梧的元神被毁死去,而那女上神也同样断剑而死,魂飞魄散。
在大战动荡之前,棠笙就被单独关了起来,直到出去,就听闻了他的死讯。
历代鵼梧死去,伴生黎鸟都要跟着陪葬,可棠笙却躲躲藏藏忍辱负重活了下来。
妖魔们的嘴脸们皆是冷嘲热讽于她,道她趋炎附势,自知昔日靠山失势后,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三百年来,棠笙日复一日搜集微小破碎的元神,甘愿以身为皿,将之全部封印在自己体内,日夜受着禁忌剑气凌迟。
为了身体承受这份苦痛而不崩溃,她逼着自己修炼,成就千年,在火海中烧灼褪下层层黑羽,终化成如今洁白的模样。
直到棠笙将所有元神都收集完毕,却被天界的朱雀鸢迩给发现了端倪,棠笙只得衔着合并归一的元神,一路逃回妖魔地境。
鵼梧原是妖魔霸主,享受万妖敬仰,如今却虚弱得成了令妖魔觊觎的大补元神。
怀璧其罪,棠笙成了众妖皆可欺的对象,不禁受着天界追捕,还要被同为妖魔的妖族们大肆争夺。
幸,邀苍龙族卿奚重塑真身,棠笙以命相搏争取时间,终令鵼梧重生。
这一切的一切,又岂是艰辛二字能够涵盖?
都说再造之恩大过天,可在魑以修身上却不起丝毫作用。
直到魑以修统一妖魔地境后,心头日日想的,还是那天界女上神。
女子将他救下,女子持剑,女子将他杀死。
……
妖魔之尊,与天界女上神,早在千百年前就种下了理不清的根。
这一切的因果,皆是我今日被掳来的理由。
棠笙口中的自卑、怯懦、柔软……这些词语,哪个能与我印象中那个扮猪吃虎的妖魔大人匹配得上?
我惊呆了,站在道路中央迈不开腿,不忍对上棠笙那双深沉却凄怨的双眼,视线就只好落在她的发饰上。
听她说,这发簪是魑以修赠与她的。
可我望着这发簪竟心起些熟悉的感觉,或是因为,此为人界凡品的缘故罢。
原来,棠笙的身子这般虚弱,也是因为他而落下了病根。
我纳罕她今日将过去一股脑通通告诉我,于她而言所有痛苦的回忆,解释撕开了层层伤口而皮开肉绽。
鲜血淋漓。
我诧异极了,明知道魑以修投身火坑,她不拦着就算了,甚至还要跟着跳进来?
棠笙望着远处,将双目放空,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道:“我一生深陷混沌,他是我的唯一光明。即便结局戚戚,此生曾伴他身侧……亦是我之幸。”
“死而无怨?”我瞠大了双目。
“如果没有他,我也不再是我。”棠笙答道。
路旁的鬼火在刹那熄灭了,令我的眼中失去方向,我被惊了一跳,棠笙却早已熟悉了黑暗。
置身漆黑之中,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剩余感官就变得愈发灵敏。
我听着她的呼吸、她的故事,得知她的痛苦,棠笙心中定是装满了无奈与悲伤……可我却始终无法身临其境。
我轻声问:“为什么还要坚持呢……?他带给你痛苦,他若是心中有你,怎么舍得你难过……若是心中没有你,你又为何苦苦跟随……”
“这倒是个好问题。”棠笙似是笑了,她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另外的命运,“当是我恋旧罢。一闭眼,仍是少年时,明知螳臂当车……还想奋力一搏。”
她轻声喃喃。
或许在棠笙心中,身为最弱小的黎鸟,她没有被吃掉而是被作为平等的妖物存活至今,就已是最好的施恩了。
可听到这里,我仍是一个局外人,甚至在旁人眼中,我与棠笙还是个竞争关系。我皱起眉:“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她若是心悦那只妖兽,直接去示好,表明心意这不好吗?
可接下来,她的回答令我更为震惊。
“今日我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想让你明白,世间万物只有你能伤到他,而我决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漆黑之中,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正盯着我,“你想要离开对么?我可以帮你离开。”
我仍旧不解:“世间男子都慢热,那臭弟弟知不知道你的心意啊?你若是不说,闷在心里,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
她却只是浅浅的笑。
后来我才懂,这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了。
甘愿牺牲所有,换得他片刻心安。
“只要他还在,所有的等待……都值了。”棠笙垂下眼眸,唇畔勾出笑容。
闻言,我发出一声感叹:“……这世间痴儿甚多。”
接着,与周身陷入漆黑一样,我与棠笙陷入沉默。我没有哪一瞬这么希望过,若自己真是烛翊就好了。
可惜,我不过是只小小鬼灵。
小小鬼灵不懂得遍体鳞伤的偏爱,小小鬼灵不懂得飞蛾扑火的固执。
小小鬼灵只希望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