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经过昨日大雨,我大抵确定了自己的伤势已无大碍。
我心底暗喜。
那个不痛,月月轻松!
曾听旺财说过庄内们白衣的来历,都是由师父亲手捡回庄里的。除去阿襄阿冉,几乎没有比他们二人更小的白衣了。旺财说师父心肠好,没有去处的孩子就自己收养。
“那是不是说,等师父替他们找好下家,你那些兄弟们也都会被送往他处?”
旺财默了一瞬:“是这样的,不只是阿襄阿冉,就连你我许在某年某日都会被送往他处。”
一想到他日就要离开,我竟有些留恋如今的安稳。
“庄主身上承受了太多常人不知的苦痛罢。”旺财轻叹感慨。
听良先生说,师父的白发也不是天生俱来的。
师父借我的剑被摆在床头装饰了好些时日。
经过前一阵的忙碌, 我终于闲下时间看书。向师父借的书,既然放在书房,大概就意味着这是师父也经常翻阅的书了罢。
我试图利用阅览了解更多关于师父的信息。
上次我寻来的书详记了夜杀佩剑的擅长与弱点,我没顾得上看就被师父抓包了,师父许是以为我好奇剑法,这次就给我整上好些本。
其实我也不挑,拳法、兵器十八般还是刀枪套路,这些文字就着书页上画着小人手舞足蹈,我也能琢磨一下午看出其中滋味来。
只要不让良回念四书五经张口之乎者也……就是庄规我也可以冲一冲!
这日我点着烛火就看到深夜,哪管门外风声呼呼作响。
西庭早已闭户休息,东庭安静如鸡。我翻着书页看得上了兴致,决定提着剑就去院里练练手。
这是把练习用的轻剑,寻常用剑通体长三尺六寸,而手中这把相比较短窄些,因此即便是女子,也并不需耗费多少气力就可轻松上手。
将剑一提,我学着书中模样转动手腕挽了个剑花,身动剑走,配合着花哨的身法将剑舞得漂亮。
夜风猎猎吹得我衣衫鼓鼓,没几下热身,我就已能熟练的使用轻剑了。
方才洋洋自喜,却听风声之中夹杂了脚步。
我警戒回头:“谁在那里?”
黑衣人被发现踪迹,忽而亮出持刀向我而来,兵刃相接,金戈之声在寂静深夜更显清脆炸耳。
两招不敌,我被退开数米。
黑衣人似有目的而来,把我击退不做留恋就走,可我握着第一把兵器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怕自知不敌也要上去缠斗一番。
也幸亏此人对我并不感兴趣,否则就我这点斤两早被掀翻在地。
黑衣人身形瘦削,腰上缠着一弯长鞭,手上却使着并不合手的刀。
不知此人用意为何,我追着黑衣人一路往里跑,碰上时机我就挑着剑给他找些不自在,来人也只抵御不还击。
几个回合下来我料定此人不会伤我,就更壮着胆子与他添堵。
“我并无意与你争斗,还请速速退去。”黑衣人压着嗓子说。
我眨眨眼:“可是我有呀。”
我喝出一声“看招”,举剑又冲了出去,一串声响连劈带砍泛出一串火花。
此人见我甚是难缠,好说歹说都不听,改了主意:“那在下就只好得罪了。”撂下长刀伸手往腰间一抽,一卷风声刮向我。
我见不妙就地一滚赶紧闪开:“哇你说来就来,好歹也给我留个准备!”
“我要事在身,姑娘就此离去,在下既往不咎。”黑衣人摆足了架势。
“好,那我不跟你打了。”我利落缴枪往地上一丢。
黑衣人愣了一瞬,果然收手。
“既然你不是冲我来的,那其余就与我无关,我也犯不着为了他人受伤。”
“……多谢。”
此人似乎是冲着师父的南庭去的,方才绕着山路左右一绕,目的却不曾更改。
黑衣人猛然回头。
我一脸从容站在原地,恰好一副“你想做什么我都不管”的模样。
黑衣人警戒倒退几步,终于要脱身了。
适时我脚上一动,轻剑顺势而起,我瞧准机会偷袭!
黑衣人闻声侧身躲过,没成想我压根没想攻击他,只不过以剑作诱饵,声东击西!
趁一时不备,我一把将黑衣人面上黑纱扯了下来。
借着月光,我清楚的看清了此人容貌,哪里是夜袭隐庄的小人?分明是……唇红齿白俏佳人!
眉目清秀,左眼一点墨痣平添几分妩媚。与其说是刺客,倒不如说更像是个误入庄院赏雪的少女。
“你你你……女的?!”我吃了大惊,这才后知后觉身形凹凸有致。
黑衣人自知模样暴露,一时愤懑难当,长腿地上跺了几跺:“快让我过去!”
我诧然:“那我总要知晓原因吧?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差事。”
我就是拿捏准了她不会伤我,这下变着法子耍无赖。
女子气得柳眉一竖,手上力气紧了又松:“你……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你最好也别再与我阙扯上任何关系,免得引火烧身。”
阙?
“你是荒诛阙的人?”
黑衣女子不置可否:“你分清轻重,快让我过去!”
我纳闷:“那就更奇怪了,里头没有你们新头头,非要进里面做什么?”
“……我并非找人,而是送药而来。”
药?又是药。
“什么药?”我缠问。
大抵是被问烦了,女子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掷于我:“罢了,反正数月以来也不见得哪次收下,不如你替我跑一趟。”
我颠了颠手中这个小瓷瓶,里头似乎装着液体。
“这是我门炼制梨香,可缓妖囚醉毒性。”她道,“饮用是否皆看你意愿。”
“这是什么毒?你有这么好心送药?”我虽问出口,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别误会,我不过是看在阿若面上,对此人并无半点关照,更没任何情谊。”
药已送到,女子转身离开,临了她背对我道:“看在故人的面儿上,我多言一句……有时遗忘也未必是坏事,并不是所有世事都记得才好。”
“……你究竟知道多少!”
言尽于此,她不再回答,向着高树连蹬数下飞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我愣神的看着手中瓷瓶。
中毒……阿若……关照……
“师父!”我把剑挂回腰上,急忙冲向南庭证实内心猜想。
一个我叫不上名的白衣正院外打盹,一听声响把我当做了女鬼吓了一大跳。
“是我!嘘!别出声!”我恶狠狠的发言,说罢冲进院里打开书房寝屋,人影不见一个。
白衣又不知所措看着我重新跑到他面前,我问:“师父呢?你知不知道师父去哪儿了?”
“……不,不曾。”白衣挠挠头,“就记得良先生好像来过,可我太困了,也不确定是不是做梦……”
“……你啊,睡吧睡吧!”我自暴自弃。
忽而忆起今日异常之处,我抬头猛跑向后山。
借着月光,我迅速踏上一阶阶青石板。眼前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与世隔绝的冰天雪地,石壁桃花,以及那一方深潭。
什么都没有。
本以为就快找到答案,一下子又回到原点。
这样的空旷就算再让我看上几百遍,我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可就是突然向着冰潭冥冥注定。
“这怎么可能呢……这也太荒唐了……”
一边否认,一边却无法停止脚步。
于是,我似下定决心反驳自己的荒谬,越靠越近。
就像是老天与我开的一场玩笑,与我生平的所知所想所见所闻全部背道而驰,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潭边,没待我有个心理准备,下一秒我五感顿失,事实骇光了我所有对常理的认知。
只见一人破水而出。
如雪白发荡漾开来,潭水顺着身形流淌而下,棱角分明的清俊面庞缓缓清晰。眼眸睁开,一双冰冷的瞳孔直直刺进我的视线,一身凉意一瞬弥漫开来。
“……师父。”我僵直着身体不敢眨眼,这夜温度比起平日都要低上数倍。
风中,他拖着一身湿透的白色里衣,仿似听不见任何声音,拖着湿重的脚步向我而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
……
我的大脑无法正常运转了,是该做出反应吗……还是说些什么?我僵直着身躯,无法动弹。
陌生的气息逼近,我本能的想要逃跑。
迟疑瞬息,下一秒,这高大的身体向我直直倒下来。
我迎上前,猝不及防将他冰冷湿透的身体抱了个满怀:“师父——?!”
这还是人的躯体吗,仿佛前年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他满身都是潭水的冰冷,在怀中一动不动,仿似丢了魂魄。我也一动不敢动,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魂都飞出天外。
“师师父……你,你醒醒啊……徒儿在这里……”怀中人没有反应,阖着双眼就像从未睁开过。
要不是还有脉搏,我怕不是当场就被吓得去找阎王谈谈心……我何曾见过师父这般虚弱!
善心、强大、容貌美丽而又果决,他本该人人仰慕尊敬才是。
我忘了一时间自己能做什么,大脑就像被倒进浆糊里裹成一团。
良回寻声而来,看样子是走了条密道并没有被外头白衣发现:“小姐不必惊恐,同离笙且随我来。”
虽不知良回为何突然出现,但他的出现确实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好。”
我与良回一同搀扶师父起身,里衣衣襟大开露出素白的胸膛,我架起师父左臂,却发现其上朱砂一点缠绕一抹艳色。
我曾在典故里看过记载,这是王城边疆之外的异族才会使的蛊,名叫赤豆,其形相似故以形命名。
可师父怎么会跟这些旁门左道有所牵连?
……定是与“阿若”扯不开干系。
果然另有山路,由良回带路簇拥着一路的荼蘼,我三人经过小径大开机关又返回了书房之后的密道。
里头漆黑一片,只有一面书墙以及一张打坐冥想用的木床和简陋的桌椅,桌椅上摆放着蜡烛和一些未寄出的书信。
将师父安顿好,良回替他更下里衣又盖上备用衣物。我起身点燃蜡烛又支起木窗,想让视线再亮堂些,接着被窗外的满地的白色小花迷乱了眼。
连片的白色小花白得纯洁白得令人惊诧,却又单调得一片凄冷。入了夜,只能看见眼前满地的白色月光。
关上这扇窗如同黑暗将这世界分隔为二。
就好似……花开亦世界。
师父究竟对它究竟有多少欢喜,才能让自己的世界都被它填得满满当当。
我坐在桌前等良回开口,他缓缓道出实情。
他说,师父中毒数年无药可医,且身中二蛊,饱受蛊毒折磨。
腕上赤豆只是其一,其生命力极为顽强,脱体之法只有宿主死亡,可即便宿主死亡也可在体内匍匐三日直至接触生人易主。
赤豆不是关键,只要不运功就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而其二则每月发作一次,尝试无数草药作药引都无法解除。
牵一发而动全身,毒性有着极高的附着力,一旦入体就很难根除,只待腐魂蚀骨令人深陷幻梦,其名……妖囚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