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都市的霓虹却将其晕染成一片流动的光海。昊辰的车如同沉默的掠食者,平稳地滑出诗瑶居住的小区,汇入车水马龙之中,将那片温暖的灯火抛在身后。
车内,与车外的喧嚣鼎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片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萧宇关上车门,将自己深深陷进副驾驶那柔软而微凉的皮质座椅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沉重。空气中,诗瑶身上那清甜花果香与一丝雪松余韵的香水味,尚未完全散去,这味道此刻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结束的那场氛围微妙的晚餐。
萧宇偷偷觑了一眼驾驶座上的表哥昊辰。昊辰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如同刀削斧劈。他紧抿着薄唇,深邃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但那过于用力握着方向盘以至于指节微微泛白的手,却泄露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波澜。车载音响里流淌着低沉哀婉的大提琴曲,每一个音符都像沉重的叹息,敲打在两人之间无形的隔膜上。
萧宇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感觉这沉默几乎要凝结成冰。他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寂静,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懊恼:
“表哥,”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某种情绪,“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昊辰没有立刻回答。车子恰好遇到一个漫长的红灯,缓缓停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这才将目光从前方那片令人心烦的红色光晕上收回,却没有看萧宇,而是落在了车窗外来去匆匆、模糊不清的人影上。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浸透了沉重的思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萧宇,”他叫表弟的名字,带着一种兄长式的、不容置疑的认真,“诗瑶……她虽然看起来总是没心没肺,活泼开朗,好像跟谁都能瞬间打成一片,仿佛周身都笼罩着阳光,”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脑海中精准地捕捉那些他默默观察到的细节,“但是实际上,那可能只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的内心,远比你们看到的要纤细,也……脆弱得多。像水晶,看着璀璨,却经不起太用力的碰撞。”
他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责备萧宇的口无遮拦,更像是在对自己反复陈述一个牢记于心的准则。这认知像一条无形的警戒线,横亘在他心中,让他不敢轻易靠近,生怕自己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一个眼神,就会在那片看似坚固、实则易碎的心防上划下新的裂痕。
萧宇是敏锐的,立刻捕捉到了表哥话语里那份超乎寻常的关切、理解和近乎过度的保护欲。一个大胆的、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念头,混合着对表哥这种“闷骚”态度的焦急,几乎是脱口而出:
“表哥,”他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昊辰那线条冷硬的侧脸,语气里充满了直白的探究和不容回避,“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爱上诗瑶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起了剧烈的、无形的涟漪。
昊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直平稳行驶的车子,轮胎似乎轻轻碾过了一个小小的坑洼,带来一阵微不可觉的颠簸,仿佛是他内心震荡的外在体现。他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了萧宇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被猝不及防戳破心事的愠怒、一种下意识的防御,以及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仅仅是一瞬,他便迅速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道路前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冰冷和疏离,像骤然降温的冰原:
“我的事,”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不、你、少、问。”
这拒绝的姿态如此明显,像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冰墙,寒气逼人。若是旁人,恐怕早已被这寒气冻伤而退。但萧宇不同,他是从小跟着昊辰屁股后面长大的表弟,他见过表哥不苟言笑的一面,也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不为人知的柔软与疲惫。他太清楚,昊辰此刻近乎失态的冷漠,恰恰证明了他内心的堡垒正在遭受怎样的冲击。
萧宇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混合着焦灼直冲头顶。他了解诗瑶的魅力,也清楚自己这个表哥在感情上的“闷葫芦”属性有多么让人抓狂。他猛地靠回椅背,却像是坐在钉板上一样无法安宁,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又急又快,像连珠炮一样发射:
“表哥!不是我说你,喜欢你就去追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默默守护、深情男配那一套?等着天上掉馅饼吗?”他语速加快,掰着手指头,像是要数尽诗瑶所有的好,也数尽昊辰所有的“罪状”,“你看啊,傻瑶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又自立自强,身边从来就不缺追求者,围着她转的苍蝇蚊子多了去了!她是内心敏感,受过伤,但那不代表她不需要人关心、不需要人爱啊!你在这里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像个闷嘴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就不怕傻瑶哪天真的又被哪个‘知心哥哥’‘暖心学弟’给拐跑了吗?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他喘了口气,看到昊辰紧绷的下颌线,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因为担忧而更加口无遮拦,直接将最血淋淋的例子搬了出来:
“再说了!傻瑶那么单纯的女孩,对人没什么戒心,很容易被骗的好吧!你看金逸那小子!当初不就是靠着一张巧嘴和死缠烂打,把傻瑶骗得团团转,结果呢?追到手没多久就原形毕露,最后还不是伤了傻瑶的心!你说你也是的!”萧宇越说越气,简直是在用语言鞭挞自己的表哥,“你明知道金逸那小子,有未婚妻,当初你为什么不阻止?你要是早点站出来,哪怕提醒傻瑶一句,她可能就不会上那次当,受那次伤了!你现在倒好,就知道在旁边看着,干着急,有什么用?!”
“吱——嘎!”
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刹车声猛地撕裂了车内的空气!
昊辰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和被人戳中最痛处的狼狈,狠狠踩下了刹车!车子在惯性下剧烈地前冲了一下,又猛地顿住,停在了路边临时停车带上。幸好已是深夜,后方并无来车。
车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那低沉的大提琴声也早在不知何时被昊辰关掉了。只剩下两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车窗外偶尔掠过的车辆带来的呼啸声。
萧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动作吓得脸色一白,后面一连串尚未出口的“声讨”全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心脏怦怦直跳。
昊辰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抓着方向盘,手背上的青筋因为极度用力而虬结凸起,微微颤抖着。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了萧宇。
那一眼,极其复杂,如同风暴过境的海面,充斥着各种混乱而激烈的情绪。
不再是刚才那种单纯的警告和冰冷。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被最亲近的人无情撕开伤疤的剧痛和狼狈——关于金逸的那件事,一直是他内心深处一根无法拔除的刺。有内心深处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害怕诗瑶再次受伤的恐惧被赤裸裸揭开的恼怒。有面对感情时天生的谨慎、现实考量与强烈占有欲交织成的沉重无奈和挣扎。还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萧宇所描述的那种可能性的、深切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慌。更深处,或许还隐藏着一丝对于当初自己没有果断出手阻止金逸的、难以言说的自责。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是想厉声呵斥萧宇的放肆?是想痛苦地解释当时的顾虑和身不由己?还是想嘶吼出他内心积压已久的不安与爱恋?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千言万语,仿佛都在他喉间经历了一场惨烈而无声的厮杀,最终同归于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烬。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萧宇一眼,那眼神沉重得像一块巨石,里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的内容——有警告,有疲惫,有承认,也有无法妥协的固执。
随即,他猛地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空洞的黑暗。他重重地松开刹车,脚下油门一踩,车子带着一股负气般的冲劲,重新汇入车流,速度比之前更快,仿佛要逃离这令人难堪的对话,逃离这被赤裸剖开的内心,逃离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
音乐没有再响起,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车厢,但这次的寂静,充满了火药味和未尽的争吵,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压抑。
萧宇看着表哥紧绷如铁石般的侧影,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凌厉的线条无不显示着主人正处于极度的情绪波动中。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话说得太重了,尤其是提起金逸,那无异于在昊辰的伤口上撒盐。但他不后悔。他只是太着急,他怕表哥因为这该死的沉默和过度保护,再次错过,再次留下遗憾。
他想起诗瑶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想起她毫不做作地拍着桌子说“萧宇你太逗了”的爽朗,也想起有一次,在金逸那件事之后,他无意中瞥见,诗瑶独自一人坐在学校湖边的长椅上,望着平静的湖面,肩膀微微耸动,那时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无声的悲伤。
表哥说得对,她或许真的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而正是因为她的脆弱和曾经受过的伤,才更需要一个真正懂得珍惜她、保护她的人,勇敢地走到她身边。
而表哥自己呢?萧宇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个男人,从小到大都是他的偶像,冷静、强大、在商场上运筹帷幄,似乎无所不能。可偏偏在感情上,固执得像头牛,谨慎得像个害怕失去最后一块糖的孩子,又因为身份、地位、过往种种而顾虑重重。他明明那么在意,在意到会因为别人一句无心的玩笑而心神不宁,在意到会默默记住她所有细微的喜好和禁忌,在意到此刻因为被戳中最痛的旧伤而几乎失控。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向前迈出那一步?难道所谓的“怕她受伤”,比“失去她”更让人难以承受吗?
车厢里,沉默如同实质,压迫着彼此的神经。昊辰的沉默,不再仅仅是拒绝交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煎熬和自我封闭。他所有的柔软、所有的挣扎、所有不为人知的深情、怯懦、自责与恐惧,都在这片死寂中疯狂涌动,却又被他强行压制在那副冷硬的外壳之下。
只有那依旧固执萦绕在鼻尖的、属于诗瑶的淡淡香气,像一个小小的、温柔的幽灵,徘徊不去,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提醒着那个让两个男人都心绪不宁、牵肠挂肚的、名为“诗瑶”的存在,以及那段尚未开始就已布满荆棘的道路。
车子最终驶入了昊辰住所的地下车库,平稳地停在了专属车位上,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刚才路上的失控从未发生。
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安静。
昊辰没有立刻解开安全带,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维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仿佛那能给他一些虚幻的支撑。车库顶灯苍白的光线从他头顶照射下来,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小片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疲惫、孤独,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猛兽。
萧宇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气愤,有无奈,有同情,也有深深的不解。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金属扣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轻声说:“表哥,到了。”
昊辰仿佛这才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思绪中惊醒。他松开方向盘,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安全带,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声音沙哑。
两人下了车,走向电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彼此的心上。
直到进入电梯,按下楼层,昊辰始终没有再开口。萧宇也识趣地保持着沉默,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自己愈合,有些决定需要自己做出。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
就在电梯门即将打开的那一刻,昊辰忽然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萧宇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未尽的挣扎:
“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萧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看向表哥,昊辰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那坚硬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了一丝真实的、近乎痛苦的迷茫。
萧宇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已经是表哥此刻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回应”了。
门开了,昊辰率先走了出去,背影依旧挺拔,却带上了一种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沉重与决绝的意味。
今夜,注定有人要失眠了。而那关于昊辰、诗瑶,以及他们之间那层充满了顾虑、往事与深沉情感,却始终未曾捅破的窗户纸的故事,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无声的风暴后,显然正朝着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沉默,有时候是拒绝,是保护,有时候,却也可能是下一次更猛烈爆发前,最后的、压抑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