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骁走进地下管网的时候,苏婉柔正站在实验室的主控台前。
她没动。
屏幕还亮着,论文界面停留在最后一行公式上。那是陈骁提交的第37版,编号SWR-03Y,标题是《基于非对称中子流调控的聚变冷却模型》。三年前她写过一模一样的命题,但只完成了三分之二。
她点开附件。
文件右下角有一块暗黄色的痕迹,边缘不规则,像是油渍。她凑近看,能辨认出几道细小的划痕——是螺丝刀蹭过的印子,混着汽修厂地面上的铁屑和机油。
她没删它。
这已经是第九次了。前八次她都退回了,理由很充分:书写潦草、格式不符、推导跳跃。可这一次,她找不到错。每一个变量都有定义,每一步变换都有依据,连括号的使用都符合学术规范。
但她知道这不是重点。
她起身走到档案柜前,输入指纹。柜门滑开,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一沓手稿,纸张发黄,边角磨损,全是她三年前写的演算过程。从未发表,也没人看过。
她把两份文件并排铺在桌上。
拉开窗帘。
阳光照进来,落在纸上。
她屏住呼吸。
两组公式的结构完全一致。不只是逻辑相同,连变量命名的方式都一样。她习惯用θ表示角度偏移,他也用了θ。她在第三步加了一个临时修正系数k’,他也在同一位置写了k’。甚至……他们画积分符号时,起笔的角度都是向左倾斜15度。
这不是抄袭。
这是同步。
她打开终端,调出历史记录。最早的一条是三年前在黑市,她伪装成铀矿石卖家测试他的鉴别能力。他说:“这种纯度,做不了托卡马克燃料,除非你改冷却路径。” 那句话里提到的“路径”,正是她当时正在推演的方向。
半年后,他在一次维修日志里随手画了个波形图,标注“共振点可能偏移”。七十二小时后,她卡在这个问题上整整一夜,最终得出的解,和那张草图完全吻合。
再后来,“中子流共振”理论提出前三天,他在食堂吃饭时,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数字。她当时不在场,但监控显示他写了又擦,反复五次。她后来独立算出的结果,和那五个数字组成的序列,分毫不差。
她盯着屏幕,手指发僵。
不是她在考察他。
是他一直在引导她。
那些她以为是自己突破的瞬间,其实早被他用最粗糙的方式埋下了种子。他用废纸、油笔、汽修工具写下未来,而她只是沿着他划出的路走到了终点。
她第九次拿起红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落。
从前她批改报告,超过三处错误就会撕掉重写。她不能容忍混乱,不能接受不完美。科学必须干净,必须纯粹。
可现在呢?
这张纸上沾着机油,角落有指甲刮过的痕迹,字迹潦草得像小学生作业。可它的内核却比任何一篇顶刊论文都更接近真理。
她放下笔。
站起身。
走到墙边。
那里挂着一幅字:“科学没有怜悯”。
墨迹浓重,笔锋冷硬。挂了二十年,从她入职第一天就钉在那儿。她靠它撑过每一次质疑,每一次失败。它提醒她别心软,别动摇,别被情绪干扰判断。
但现在,她看着它,突然觉得累。
她伸手去摸。
指尖碰到布面时,微微发抖。
她咬住下唇。
用力。
血涌出来。
一滴血落下,砸在“怜”字上。红色顺着笔画滑下,像一道裂痕。
她没擦。
而是抓住布料,猛地一扯。
“没有怜悯”四个字被撕下半截,只剩“没有”孤零零挂在墙上。“科学”两个字还在,但歪了,像是站不稳。
她转身回到桌前。
把陈骁的论文放进防弹玻璃展框。
盖上。
按下启动键。
灯光亮起,照在那抹油渍上。光线下,它泛出青铜色的光泽,像一枚古老的印章。
她轻声说:“你的公式……第九次,通过了。”
她没笑。
也没哭。
只是站着,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通风管道传来声音。
是孩子的笑声,断断续续,从远处飘来。他们还在追墙上的龙影,喊着“飞了!飞了!”
她想起昨天公众日,记者围着冷却塔拍照,民众指着刻字反驳负面报道。赵铁柱说陈骁只是个修锅炉的,陈骁说他自己是拧螺丝的。
可她知道不是。
他是那个能在废纸堆里写出未来的疯子。
是唯一一个让她愿意打破规则的人。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刚才咬破的地方还在渗血。她没包扎,任由血珠慢慢积聚。
然后,她抬起手,将血涂在展框边缘。
不是破坏。
是标记。
像原始人用颜料在岩壁上留下信仰。
她又一次看向那幅撕裂的条幅。
“科学没有怜悯”已经残缺。
但她没打算换新的。
也不会再挂别的。
她转回主控台,打开未发送邮件界面,收件人是陈骁,主题空白,正文只有一个字:
好。
她没点发送。
而是关机。
坐回椅子上。
窗外天色渐暗,实验室只剩下展框的微光。
她没开灯。
也没动。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走廊上走。
她抬头看了眼门口。
脚步声停了。
门没开。
但她的手指忽然收紧,抓住了椅子扶手。
门外的人似乎站了很久。
然后,门把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