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还勾着他的袖口。
陈骁没动。
他坐在床边，看着那根手指微微颤着，像小时候她给他缝扣子时那样。心电仪滴滴响，灯光暗，屋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轻轻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站起身，拉好衣服。
胸口内袋鼓起一块，是林雪薇留下的纸条。他用手按了一下，转身走出病房。
门关上时，走廊灯亮了。
他没有回头。
清晨六点十七分，汽修厂铁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陈骁走进来，手里拎着一箱新买的螺丝刀。地上铺着旧地毯，几张课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反应堆模型、玻璃片、激光笔和一堆工具。墙上挂着一块黑板，写着“核安全三字经”四个大字。
他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从裤袋里掏出微型激光焊接仪，放在操作台右侧。然后蹲下身，打开工具箱底层，取出一叠纸——三十七版教案，每一页都写满修改痕迹。
七点整，孩子们陆续来了。
穿校服的小男生背着书包跑进来，看到桌子上的玻璃片眼睛发亮。“今天做龙形吗？”
陈骁点头。“先穿防护服。”
六个孩子排队领取迷你防护面罩和手套。一个扎马尾的小女孩举手问：“老师，这些玻璃真的不会辐射吗？”
“它们是核废料固化后的成品，经过处理，安全。”陈骁说，“就像你们喝的牛奶，是从奶牛来的，但已经消毒了。”
孩子们笑起来。
“可你不是说核废料比奶牛凶多了？”男孩王磊一边戴手套一边嘀咕。
陈骁看了他一眼。“那是我没睡醒。”
大家围到操作台前。陈骁拿起一片掺杂稀土的玻璃，对着窗户透光。“今天我们调角度，让阳光穿过它，在墙上打出完整的龙影。”
“上次只出来半条尾巴！”另一个男孩叫道。
“因为晨光偏了五度。”陈骁拧开激光仪，固定在三角支架上，“这次我用这个当调光器。”
他刚把玻璃架好，外面传来脚步声。
三个人走进来，穿着制服，胸前挂着教育局证件。领头的女人四十多岁，手里拿着文件夹。
“我们接到举报，这里非法组织未成年人开展高危科学实验。”她说，“立即停止教学，所有设备封存。”
没人动。
陈骁没抬头，还在调整支架。“你们可以检查材料清单、安全流程和应急预案。”
女人皱眉。“你就是陈骁？”
“嗯。”
“你知道教小学生接触核相关材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他们接触的是教学级模拟材料。”陈骁终于站起来，“每一项都通过国安备案，编号可查。”
他打开手机，扫码调出审批记录递过去。
女人接过看了一眼，脸色稍缓，但仍严肃。“即便如此，这种民间教学不具备合法性。我们必须暂停课程，等批文下来再说。”
“批文正在走流程。”陈骁说，“但我建议你们先看个实验。”
“什么实验？”
“他们学了三个月，今天第一次完整呈现龙形光影。差两分钟日出最佳角度。”他指了指墙上的钟，“你们现在关停，等于掐掉最后一秒的电影结局。”
女人犹豫。
“要不您等等？”一个小女孩轻声说，“我们背过《核安全三字经》的，我可以背给您听。”
女人低头看她。
“穿防护，远辐射，听指挥，守规则。”小女孩一字一顿，“遇警报，速撤离，不慌乱，报编号。”
其他孩子跟着接：“老师讲，我不忘，危险源，要远离！”
童声明亮整齐。
女人合上文件夹，语气松了些。“……我会向上汇报情况。但在正式批复前，必须停课。”
陈骁没说话。
他转身走到工具箱前，弯腰翻找。再起身时，手里多了一本泛黄的手绘册子。
“这是我写的教案。”他翻开第一页，“第一版给十岁孩子看，看不懂。第二版简化术语，还是难。第三十七版，他们能复述原理。”
他一页页翻过去。图解清晰，标注细致，每章末尾都有“理解度测试题”。
“我还做了配套教具。”他从箱底拿出一辆改装过的遥控车，“用汽修零件拼的反应堆模型，能演示冷却流程。”
孩子们抢着补充：“老师还教我们用万用表测电流！”
“我知道中子怎么撞原子！”
“我能画出链式反应图！”
女人看着这群孩子，慢慢把查封通知折了起来，塞进包里。
“……下周我们会再来。”她说，“到时候，可能带挂牌来。”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那个光影……能让我看看吗？”
陈骁点头。
他走到窗边，拉动绳索，卷帘升起。天边刚露白，阳光斜照进来。
他举起玻璃片，用激光仪微调支架角度。一秒，两秒。
光束穿过玻璃，墙面缓缓浮现出一道蜿蜒的光影。
金红交织，曲线流动，像一条苏醒的龙，从墙壁上游过。
所有人屏住呼吸。
连风都静了。
光影持续了整整三十七秒，直到太阳升高一度，才渐渐消散。
没人说话。
良久，教育局的人默默退出房间，临走前轻轻带上了门。
教室里只剩陈骁和孩子们。
“太厉害了老师！”王磊跳起来，“真的是龙！”
陈骁笑了笑，走到玻璃前，抬起左手，摘掉一只手套的一角。
机油留在指尖。
他把油迹按在玻璃边缘，留下一道模糊印痕。然后用食指轻轻划过，勾勒出一片鳞片形状。
“你看，”他对王磊说，“痕迹不是错误，是人来过的证明。”
他把旧手套递过去。
“下次你来调光。”
王磊双手接过，脸涨得通红。
其他孩子围上来，盯着玻璃上那片油印，小声讨论怎么复原龙鳞线条。
陈骁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墙上残留的光斑一点点褪去。
他左手指尖还沾着机油，右手搭在王磊肩上。
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磨出毛边的工装裤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