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问完那句话,陈骁没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指向角落里举着话筒的年轻人。
全场安静。那人站起来,声音发紧:“您刚才说……冷却系统要像人一样呼吸?那如果它……咳……死了呢?”
陈骁看着他,手指在螺丝刀边缘滑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在白板上快速写下一段代码。笔迹潦草但清晰。写完直接合上笔盖,插回裤袋。
“下一个问题。”
没人再说话。
主办方的人低头看表,想安排后续流程。可陈骁已经走下讲台,从金属梯跳下来,落地时膝盖微屈,工装裤上的补丁蹭了点灰。
他没停顿,穿过人群往外走。
闪光灯追着他拍。有人喊“陈老师留步”,有人递话筒。他摆摆手,手套始终没摘。
三分钟后,他站在会展中心后门路边打车。
司机看他一身旧工装,犹豫要不要接。陈骁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滨海市第三人民医院。
车子启动,城市灯火向后退去。
会议厅的掌声还在网上发酵,热搜标题不断刷新。而他靠在座椅上闭眼,手套指尖轻轻敲了两下车窗框。
十一点十七分,医院住院部七楼。
走廊灯光暗,只有护士站一盏小灯亮着。陈骁脱鞋,拎在手里,光脚走在地板上。脚步轻,像当年在汽修厂偷零件时那样。
推开病房门,屋里很静。
母亲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心电仪滴滴响,数值正常。床头柜上有水杯、药盒,还有一本翻开的旧账本。
他皱眉。
这本子不是医院的。
走过去翻了一页。纸上是手写记录,字迹严谨得像论文批注。每一行都是汇款信息——日期、金额、账户尾号。
最早一笔是二十年前,他父亲出事后的第三个月。
金额不大,但每月十五号准时到账。收款人是他母亲,付款人一栏写着“匿名”。
陈骁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五秒。
身后传来开门声。
林雪薇站在门口,白大褂扣到领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她看见陈骁,脚步顿住。
“你来了。”
“嗯。”
她没进来,也没走。手扶着门框,目光落在病床上。
“药按时吃了,血压今天稳住了。”
陈骁点头。“谢谢。”
两人沉默。
他低头又看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最新一笔是三天前,金额比往常多了一倍。
“老师。”他忽然开口,“您当年说我核废料处理方案数学层面错了,是不是也错了?”
林雪薇抬眼。
她没笑,也没生气。只是慢慢走进来,把饭盒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
“那次没错。”她说,“数据推导确实有问题。”
陈骁不说话,等她往下讲。
“但人可以改。”她声音低了些,“就像反应堆,设计有缺陷,也能通过后期调试稳定运行。”
陈骁抬头看她。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说话时不带批判语气。
她起身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他母亲的额头,动作很轻。然后她转向陈骁,突然伸手,握住了他放在床沿的手。
那只手常年戴手套,掌心有茧。她的手冷,指节分明。
“你的核动力航母应急维修方案,”她说,“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陈骁没抽手。
“我知道。”他说,“三年前,我在研究所档案室见过您一篇没发表的论文。题目是《极端环境下反应堆热平衡重构》。”
林雪薇眼神动了一下。
“我没授权你查阅。”
“我没走登记流程。”他承认,“但我看了。而且抄了关键参数。”
她没松手。
“你胆子很大。”
“我活下来了。”
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骂他,又像是……笑了。
两人不再说话。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穿过百叶窗缝隙,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光条。他们的影子被拉长,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形状像某种复杂的机械结构。
陈骁反握住她的手。
“是您在背后撑着。”他说,“从我爸出事那天起,一直到今天。”
林雪薇没否认。
她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然后松开,转身走向窗边。
风吹动她白大褂的一角。她站着不动,背对着床。
陈骁看着她肩线,发现比以前松了些。不像总绷着劲儿要批评谁的样子了。
他低头,看见母亲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轻微,像是梦里抓东西。
接着,她嘴角慢慢往上弯,露出一个笑。多年没见的那种笑。
陈骁坐回椅子,没再说话。手套还在手上,但左手扣带松开了,手垂在床沿,离母亲手腕只有寸许距离。
林雪薇仍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本账本。她没回头,也没走。
窗外城市灯火稀疏,远处还有几栋楼亮着。但这一层,只有这间病房灯没关。
陈骁看着母亲的脸。
她还在笑。
他伸手,把被角往上拉了拉,盖住她肩膀。
林雪薇忽然说:“你明天还有会。”
“我不去。”
“国防科大那边要听汇报。”
“让苏婉柔代我说。”
“你这样躲着不是办法。”
“我没躲。”他看着母亲,“我在这就行。”
林雪薇不说话了。
她低头看着账本,手指摩挲着封面边缘。过了很久,她轻声说:“你爸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
话没说完。
陈骁抬头。
“他会骂我。”他说,“骂我没考上大学,骂我穿这身破工装上国际讲台,骂我不懂规矩。”
林雪薇终于回头。
“但他也会骄傲。”她说,“因为他儿子救了三百万人的冬天。”
陈骁没接话。
他只是把手慢慢放在母亲枕边,指尖碰到她一缕白发。
林雪薇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月光落在三人身上,像一层薄霜。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
陈骁接过。
上面是一行字:**“核动力航母项目组正式成立,组长:陈骁。导师监督:林雪薇。”**
下面是盖章文件编号。
他看完,没说话,把纸条折好,放进胸口内袋。
正对心脏的位置。
林雪薇转身准备离开。
手刚碰到门把,听见身后声音。
“老师。”
她停住。
“您当年拒我三次。”他说,“现在为什么又要回来?”
她背对着他,肩膀静了几秒。
然后说:“因为我知道,有些人不用文凭证明价值。”
她拉开门。
走廊灯光照进来一半。
“就像我知道,”她没回头,“有些账,不能用钱算。”
门关上。
屋里只剩母子两人。
陈骁坐着不动。
心电仪滴滴响。
母亲的手又动了一下。
这次,她的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