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的早晨不再属于蓝色。
一辆贴着“飞腾物流”logo的依维柯货车在C区路口踩了一脚急刹,轮胎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开车的司机是个光头,要是搁在一周前,他早就探出头去骂娘了,甚至敢直接踩油门顶过去。
但此刻,他老老实实地挂了空挡,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
两个穿着橙色反光马甲的年轻人正推着平板车慢悠悠地过马路。
马甲背后印着三个显眼的黑字:火箭队。
“大军哥,那是飞腾的老六吧?”推车的年轻人吹了声口哨,冲着驾驶室努努嘴,“以前这孙子可是拿鼻孔看人的。”
叫大军的汉子没理会,只是把平板车上的防雨布掖了掖,经过车头时,伸手在依维柯的保险杠上拍了两下,发出“砰砰”的闷响。
“走了。别耽误人家给咱们干活。”
光头司机看着两人大摇大摆地走远,才敢重新挂挡。
他那张原本嚣张的脸上堆满了尴尬的褶子,从副驾驶位上拿起一包刚拆封的“硬中华”,隔着窗户冲着两人的背影晃了晃。
“军哥!回头有那种去郊区的散单,记得关照一下兄弟!车空着也是空着!”
大军头也没回,只是随手比了个“OK”的手势。
这一幕被刚刚拉开卷帘门的老王看在眼里。
他端着茶缸,茶叶沫子浮在水面上打转。
“世道变了。”老王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对着身边几个正在卸货的伙计摇摇头,“以前是车找货,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现在?那帮开车的恨不得给拉板车的点烟。”
“这就是命。”一个伙计擦了把汗,“谁能想到那个大学生真能把李仁杰这条龙给压在地上?”
“不是命。”老王放下茶缸,指了指不远处的新潮前线档口,“是脑子。李仁杰玩的是电脑,那小子玩的是人脑。电脑死机了得重装,人脑转过弯来,那就是绝路逢生。”
……
新潮前线档口二楼,空气中飘荡着点钞机运转时特有的焦糊味。
苏红棉坐在老板椅上,这把椅子是她昨天刚让人从家具城送来的,真皮的,坐上去能陷进去半个身子。
她面前的办公桌上,堆着两摞红色的百元大钞,像两块刚刚出炉的红砖。
“二十三万四千六百。”
苏红棉把最后一个数字敲进计算器,按下“归零”键的手指微微有些发僵。
她抬起头,看着站在桌前的那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花衬衫,腋下夹着个皮包,正是之前来催债催得最凶的那个马仔。
此刻,这马仔正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张刚刚签好的结清证明,那张总是显得凶神恶煞的脸上,现在全是讨好的笑。
“红棉姐,您这速度……简直是坐火箭啊。”马仔把证明双手递过去,“彪哥说了,以后您要是还有资金需求,利息给您打八折。”
苏红棉没接话,只是从那摞钱里抽出两张,随手扔在桌角。
“拿着喝茶。”
马仔愣了一下,飞快地把钱揣进兜里,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直到听见楼下的铁门关上,苏红棉才像是个被抽掉了骨头的人偶,猛地瘫软在椅背上。
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扇叶转得飞快,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
终于还清了。
那种压在心口好几年的石头被搬开的感觉,让她想哭,又想笑。
她下意识地去摸放在桌边的粉色翻盖手机,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机身,整个人却像触电一样缩了一下。
屏幕黑着。
但她知道,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随时会亮起来。
“小姨。”
梁奇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苏红棉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进抽屉里,动作大得带翻了桌上的笔筒。
圆珠笔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你……你走路怎么没声啊?”苏红棉蹲下身去捡笔,借着桌子的遮挡,掩饰自己脸上那瞬间失控的慌乱。
梁奇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湿抹布,显然是刚干完活。
他看着苏红棉那个有些发抖的背影,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帮她把地上的笔一支支捡起来。
“钱还清了?”
“还清了!连本带利,一分不少!”苏红棉站起身,把头发别到耳后,声音提得很高,像是要证明什么,“从今天起,咱们档口就是干干净净的!谁也别想再拿债来压我!”
梁奇把笔筒放回原处,视线在那个半开的抽屉上停留了一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嗯。干净了好。”梁奇转过身,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那块大黑板,“阿坤他们都在下面等着,这一周的规矩得改改。”
黑板上,原本复杂的物流线路图被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大大的粉笔字:S、A、B。
“这是什么?”苏红棉凑过去,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
“分级。”梁奇拿起粉笔,在“S”下面画了一道横线,“S级,指的是货值超过五万、时效要求两小时以内的急单。这种单子利润最高,风险也最大。以后只准火箭队的老人接,两个人一组,全程押送。”
“那A呢?”
“A级是普通单,走咱们之前探出来的地下通道和小路,给新招进来的兄弟做。”
梁奇的手停在那个蓝色的“B”字上,嘴角扯动一下。
“B级,就是那些要去郊区、或者货不急、给钱又少的垃圾单。这种单子,咱们不接。”
苏红棉皱起眉:“不接?那不是把生意往外推吗?咱们现在虽然火了,但也别嫌钱烫手啊。”
“不是往外推,是外包。”梁奇在“B”字旁边写下了两个字:飞腾。
“外包给飞腾?”苏红棉瞪大了眼睛,“你疯了?给李仁杰送钱?”
“这不叫送钱,这叫喂狗。”梁奇扔掉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飞腾有三百辆车,几百个司机。李仁杰现在的资金链撑不住这笔开销。如果我们把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单子,以市场价的七成转包给他,他接不接?”
“七成……那他们还得倒贴油钱吧?”
“但他必须接。”梁奇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栋高耸的飞腾大楼,“不接,他的司机没饭吃就会闹事,车队就会散。接了,他就是我们的下游搬运工。脏活累活他干,定价权在我们手里。”
苏红棉看着那个年轻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冷。
她一直以为梁奇只是聪明,没想到这孩子的心思能深到这种地步。
这哪是在做生意,这分明是在把人往死里用,还要让人家感恩戴德。
“奇奇。”苏红棉犹豫了一下,“李仁杰不是傻子,他能咽下这口气?”
“他现在只能咽。”梁奇回过头,逆着光,那张清秀的脸上看不清表情,“除非他想把桌子掀了。但他不敢,因为桌子底下还藏着把刀。”
……
飞腾物流总部,顶层总裁办。
李仁杰确实想掀桌子。
他戴着一副硕大的监听耳机,双手死死抓着桌沿,指关节泛出惨厉的青白色。
面前的三台显示器上,名为“DeepSea”的黑色程序正在疯狂滚动代码,红色的波形图不断跳动,显示着音频流的实时捕获情况。
“能不能……把这个噪音给我关了!”
李仁杰猛地把耳机摔在桌上。
耳机里没有传出他预想中的商业机密,反而是传出了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夹杂着几句莫名其妙的怪话。
“土龙入海,三号口子,烧红两块砖,送阎王殿。”
“收到。泥鳅已下水,刚才那是两只大王八,绕道走。”
这种对话,从早上六点开始就没停过。
运营总监站在一旁,手里捧着笔记本电脑,额头上的冷汗把刘海都打湿了。
“李总……分析系统提示,这不是标准普通话,也不是粤语,像是……像是某种混合了十三行行话和湖南乡下土语的……加密方言。”
“方言?”李仁杰气极反笑,他指着屏幕上那些乱码,“我花了八百万美金搭建的数据模型,能破解华尔街的交易频段,现在你告诉我,它听不懂几个搬运工说的土话?”
“因为这根本没有逻辑!”运营总监声音都在抖,“‘烧红两块砖’可能指两万现金,也可能指两包红色包装的样衣。‘大王八’可能是指我们的货车,也可能是指……指……”
“指什么?”
“指交警。”
李仁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根钉子在往里钻。
这就是降维打击。
他以为自己在和梁奇下国际象棋,每一步都经过精密的算法推演。
结果梁奇直接往棋盘上泼了一盆大粪,然后告诉他:在这儿,咱们玩泥巴。
“关掉深海。”李仁杰重新戴上眼镜,那个碎裂的镜片折射出他阴郁的眼神。
“李总,那我们……”
“继续接单。”李仁杰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干吞下去,“把那些B级单子全接下。让司机们动起来,别让他们闲着乱想。”
“可是这样我们每单都在亏损……”
“亏损总比崩盘好。”李仁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那个熙熙攘攘的市场。
那些穿梭在街道上的橙色马甲,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正在一点点蚕食他的地盘。
“而且,只要还在接单,我们就能接触到他们的货。”李仁杰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只要接触到货,就有机会。”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电脑屏幕的角落里,那个一直在后台运行的资金流向监控软件弹出了一个不起眼的黄色警告框。
【检测到异常资金流入:账户FT-8829,金额50,000 USD,来源地:开曼群岛。】
李仁杰愣住了。
FT-8829是飞腾的一个备用休眠账户,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这笔钱是谁打进来的?
紧接着,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没有发件人的短信跳了出来:
“听说你的算法缺一点‘算力’?今晚十点,C区地下车库B3见。——老朋友。”
李仁杰盯着那个“老朋友”三个字看了很久。
在十三行,能拿出美金,又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老朋友”,只有一个人。
他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此刻竟慢慢平静下来,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敌人的敌人……”他轻声念叨着。
……
深夜,十三行像一头累坏了的巨兽,终于陷入了沉睡。
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还亮着,把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新潮前线档口的卷帘门已经拉下了一半。
阿坤正带着几个兄弟在清点白天的账目,陈晓月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一件被刮破的马甲缝补丁。
梁奇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一本账册,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账上。
就在半小时前,他在核对飞腾转包过来的单据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所有的B级单子,飞腾都接得异常爽快,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而在这些单据的背后,隐隐约约透出一股他不熟悉的资金味道。
那种味道,带着海水的咸腥气,不像是在这个市场上流通的钱。
“晓月。”梁奇突然开口。
陈晓月咬断线头,抬起头:“咋了?”
“这几天,让兄弟们盯着点黄文彪那边。”梁奇合上账本,手指在封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我总觉得这只笑面虎安静得有点过头了。”
“彪哥?”陈晓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他今天不是还派人来给红棉姐送结清证明吗?看着挺客气的。”
“咬人的狗不叫。”梁奇站起身,走到窗边,把卷帘门往上推了一点。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把街道淋得湿漉漉的。
与此同时,C区地下车库。
这里的空气比地面更加潮湿,混合着汽油味和霉味。
一辆黑色的奥迪A6静静地停在角落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李仁杰从电梯口走出来。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领子竖得很高,遮住了半张脸。他走到车边,敲了敲后座的车窗。
车窗降下一条缝,露出一只戴着翡翠戒指的肥厚手掌。
“李总,上车聊。”
李仁杰拉开车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车库里的霉味。
黄文彪坐在真皮座椅上,手里盘着那串小叶紫檀,脸上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慈祥。
“这么晚把李总叫出来,没打扰你休息吧?”
“我不休息。”李仁杰抖落身上的雨水,摘下那副破碎的眼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只想知道,彪哥这五万美金,是想买什么?”
“买个机会。”黄文彪把佛珠套在手腕上,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李仁杰,“我知道你在查梁奇。我也知道,你的那些高科技玩意儿,被那个乡下小子给耍了。”
李仁杰没接文件,警惕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有些东西,电脑算不出来,但人能看出来。”黄文彪指了指那份文件,“这是苏红棉这几年的通话详单,还有她那个消失了好几年的前夫最近的入境记录。”
李仁杰瞳孔猛地一缩,一把抓过文件。
借着车里的阅读灯,他快速翻看着。
“梁奇把苏红棉当眼珠子护着。”黄文彪的声音变得阴冷,“如果你能掐住这个女人的脖子,你觉得梁奇还能那么冷静地跟你玩兵法吗?”
李仁杰的手指在文件边缘勒出了白印。
他抬起头,看着黄文彪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为什么找我?你自己动手不是更方便?”
“我老了,那种打打杀杀的事,不体面。”黄文彪拍了拍李仁杰的膝盖,“而且,梁奇这小子现在风头太盛,龙爷都盯着他。我不想当那个出头鸟。但你不一样,你是飞腾的老总,你是被逼急了才反击,这叫商业竞争。”
李仁杰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文件上那张苏红棉的照片,又想起了梁奇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睛。
“只要能赢。”李仁杰慢慢地把文件塞进怀里,重新戴上那副破碎的眼镜,世界在他眼里再次变得支离破碎,“我不介意当这把刀。”
黄文彪满意地笑了,伸出那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
“合作愉快。”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隐隐传来,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而在新潮前线档口的墙上,一张被当做飞镖靶子的梁奇照片,此刻正被一枚飞镖扎穿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