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亲与疏
“汪薄,你过来。”
薄玉向来居高临下,现在也一样,坐在主位,让汪薄过去,让薄冷翠回避。
薄冷翠的目光尖锐得能扎穿人,但薄玉越是看到两个年轻人挣扎,斗争,就越是有兴味地要把人压进去,越是能在或仇恨或绝望的目光里感到快意。
“儿子,你说呢?”
汪薄愣了,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僵住。
不光是那句“儿子”,还有那种悠然的如猫戏老鼠般不在意的态度。
他的眼睛已经模糊,眼眶红起来,他只要一面对薄玉总是这样,似乎所有过往最终都注定难以清楚…
薄玉悠闲而挑剔地打量着周围,看到一地的猪猪玩偶,嘴角勾起讽刺的笑。
汪薄看到了那表情,他从前看过许多,但与从前一样,他除了难过与恐惧外,没有半分长进。
他以为他不再有自杀自毁倾向已经走出一步。
他以为他停止服用口崩片就是进步。
他以为他已经要慢慢走出“薄玉的儿子”的身份枷锁,但是…
但是他只是在原地。
他只是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出去。
雨落在身上,冷却渗入五脏六腑,寒气森森,经络皆废了。
“我…”
他的手被薄冷翠握住,汪薄下意识挣扎。
薄冷翠再抓住,汪薄越发退缩,挣扎,甚至后退一步。
薄玉看得轻笑,心想汪薄到底还是她亲生的孩子,总是不敢驳她的面子。
“我到你的公寓里去过了。”
汪薄猛地抬头,眼中是惊恐。
她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本书,书的封面才露出三分之一,汪薄就顷刻间有了抉择。
他脱口而出,“薄冷翠你出去!”
那是汪薄藏在床头柜最底层的用以寻求某种虚幻慰藉的训诫小说。
一瞬间,汪薄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出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薄冷翠面上划过一丝惊异,但仍抚慰汪薄,“冷静,汪薄…那只是一本书”
“我知道你看的是什么,这根本不算什么事”
但汪薄猛地伸手,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毫无防备的薄冷翠推进了最近的卧室,随即“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只有恼羞成怒和死不认账。
只有被揭开羞耻秘密的绝望与逃避。
他不能接受。
他可以在薄冷翠面前是潇洒的纨绔,是偶尔脆弱的伴侣,是在自己公寓里被看到满书架的……那种读物的人。
在薄冷翠面前他是正常的,或者在任何一个正常的家庭,稍微开明的家庭,在偌大的社会,在这光乱陆离的世界里,他根本毫无稀奇之处。
但是在薄玉面前不行。
在薄玉面前他不可以有任何,一丝的不体面。
他不能被薄玉知道他看这些,就算知道了也不应该放在他与她之间明说。
他更不能让薄玉知道他看这些,薄冷翠竟是知情的。
这两条对标了他的罪证:“学坏”和“和坏小孩玩”。
他太懂那种,被亲生母亲拿着这种充满羞耻爱好的“证据”,像训斥小学生一样羞辱的、不被爱的孩子的感受。
十年如一日,他几乎梦里都能尝到那种令人惊厥的滋味。
惶恐,害怕,畏惧,颓废,伤情……他反反复复,他辗转反侧,他连梦都逃不过!
在薄玉面前,他所有的成年外壳都会被瞬间击碎,变回那个自尊心极强、却又永远无法达到母亲要求、永远在渴望一滴温情雨露的可怜虫。
他永远做不到游刃有余。
“汪薄!”薄冷翠在卧室里拍门,“你待会最好给我个解释!”
客厅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薄玉居看着儿子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苍白的脸,没有心疼也没有关心,只是对汪薄的顺从表现出意料之中的神色。
她将那本书掷在茶几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秽物。
“先不谈你这些恶心的心思,”她的声音像刀片刮过玻璃,汪薄耳膜生疼,像是被拎到小学的课堂上,被薄玉的朋友,他的班主任用教鞭指着读课文。
“你居然看这种不正经的书。”
“呵…真是无聊。”
汪薄已经流泪,他有些摇摇欲坠,但低头不语。
或许他把薄冷翠关进卧室是对的,薄冷翠不该听这么多的,关于他的“不堪”的话。
玩偶猪被薄玉拿起一个放在沙发上,她语重心长,话语并不带温度,但有种熟悉的“为你好”的感觉。
汪薄陷入头痛,年幼时的噩梦总是纠缠他。
“我都是为了你好,才把我的同学调到你的班上当老师。”
“我都是为了你,否则我用得着天天被你气?”
“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开这里去国外了,你以为我愿意对着你这个连满分都考不到的傻子吗?!”
“不孝之子,不孝子!”
这回不是因为学业,而是:
“薄冷翠那样的人,凭什么真心对你?他不过是在玩弄你,看你愚蠢,看你好控制。你倒好,疏远亲生母亲,去亲近一个外人……真是愚蠢至极。”
薄玉觉得这两个人的同盟简直太好笑了,“他因为你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就会帮你吗?他有那么善心吗?”
“他不过是觊觎你的钱财,觊觎你外公留下的信托,薄铖的东西大多都要给薄玦,他上你这里捞呢。”
“儿子。”她唤出那个让汪薄又怕又觉亲近的称呼,“你有那么蠢吗?”
汪薄不说话。
薄玉没有提他不回S市的事。
也没有提他与总部派出的人对抗的事。
她也没有…汪薄想不出薄玉还为他做了什么。
再硬着头皮想出了一个“她还没有像之前一样把阙雪松从局子里捞出来恶心他”。
而是说薄冷翠…玩弄他?
薄冷翠根本不会对他真心?
这个世上,非要用血缘来断亲疏吗?
那他就永远要与薄玉困在一起吗?
何为亲,何为疏呢?
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汪薄最深的恐惧上——他不值得被爱,所有亲近最终都会变成虚假,利用,同情与可怜。
为了利,为了益。
为了他的卑微可怜,衬托自身伟大高尚。
汪薄垂着头,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的树,所有的枝叶都耷拉下来。
他失去了所有反驳的力气,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在薄玉构筑的这个世界里,他是唯一的罪人。
他被薄冷翠“洗脑”,他愚蠢。
他“疏远”薄玉,他愚蠢且不孝。
“你看了那么多中国历史剧,难道不知道疏不间亲?”
“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一家人,什么又只能叫亲戚?”
薄冷翠记得父亲这样为他不管小宝的事情开脱:“我们,管不了汪家的事。”
“可是姑姑住在薄家,一直对外称的是薄小姐,不是汪夫人。”
“即便是兄弟之家,也不能越过人家的亲生父母去问他的事!”
他总是不信这种说法。
但当自己在卧室里打开了大厅的监控视频,看到汪薄送薄玉走,薄玉拍拍汪薄的肩膀,把保镖手里拿的衣服自己穿上的时候。
薄冷翠破防了。
他在期待什么?难道薄玉会拿一件衣服给汪薄穿吗?
那必然不可能啊!
他摔了显示屏。
头一次如此暴怒。
如果汪薄真的是个M,那S只可能是薄玉!
薄玉得到她想要的,心满意足地离开。
汪薄如同被设置好程序的傀儡,垂着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准备送她下楼。
走到门口,薄玉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窗外台风将至,天色昏暗,风声呼啸穿梭于钢铁森林。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虚假的关切:
“台风天,别送了。”她的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衣衫,“记得加件衣裳。”
就是这一句。
这一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汪薄。
这句看似关怀的话,与她之前的羞辱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让他清晰地意识到那份母爱的有条件性和虚伪。
而更让他崩溃的是,他想起自己刚才竟用那么恶劣的态度,将薄冷翠推开了。
不但推开,还把他关在卧室。
不但关在卧室,还漠视他的呼喊。
汪薄觉得自己是在背刺啊。
他居然是这种懦夫,坏人,小人。
巨大的愧疚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台风般在他内心席卷。
他把唯一给他真正温暖的人推开,却对着不断伤害他的人卑躬屈膝。
送走薄玉,他独自站在空旷的酒店大厅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感觉自己的内心比外面的台风天还要荒凉破败。
凉,寒凉,而后感到彻骨的冷。
他辜负了薄冷翠的保护,他甚至在母亲面前,连维护他们的感情都做不到。
他这样一个被母亲轻易摧毁的、病入膏肓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爱薄冷翠?又能给他什么?
他根本一无所有,而且深陷泥潭。
“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绝望地想,“我连一段完整的感情都给不了。”
他病了……而且只怕永远也不会好了。
汪薄深觉内心布满荆棘,对于薄冷翠那样纯粹而热忱的爱,他根本给不出相等的回应——他刚刚的行为,似乎也印证了薄玉的话:
他愚蠢,他不该得到那样的无条件的对待……他只会伤害真正对他好的人。
这种根植于童年、不断被强化的病态心理,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倒不如,永远只面对薄玉,起码没有别人能知道他的狼狈,他的沉沦。
不被看见,也许…就还能保有一点尊严。
他把自己囚禁在了一个由薄玉构建的,由他浇筑缝隙的心理牢笼里,并且亲手锁上了门。
“先生,台风天气,您最好不好出门。”
薄冷翠赶到一层大厅的时候,门外呼啸狂风。
前台的人来劝阻,薄冷翠转身去了地下车库。
手机上代表汪薄位置的红点越来越远,最终停在了凯玥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