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泥潭,每挣扎一下,就陷得更深。
潘红梅感觉自己像一头被蒙住眼睛拉磨的驴,围着瘫痪的丈夫、病弱的女儿,还有无尽的农活、家务,转了一圈又一圈,永无尽头。
她的脊背弯成了再也直不起的弓,眼神浑浊,里面盛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绝望。
孟花的病时好时坏,像秋后枝头最后一片枯叶,不知哪天就会被风吹落。
照顾她,需要耗费潘红梅巨大的精力,而地里的庄稼不等人,还有孟长富的护理,更是片刻离不得人。
这个家,像一架超载太多、即将散架的破车,潘红梅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了。
好在孟梅很懂事,对她很体谅,时常说些安慰的话。
而是,现在孟军在能挣钱,这让潘红梅很欣慰,孟军和孟梅成了她全部的希望。
夜里,她看着熟睡中依旧蹙着眉头、呼吸不畅的孟花,一个沉重到让她自己都颤抖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了出来——给孟花找个婆家。
找个能接纳她、能照顾她、能给她一口饭吃的人家。
这个想法让她羞愧难当,心如刀绞,但现实的冰冷,比刀更利。
她突然想起了,孟花落水被救起后,邻居二哥说的一段话:
“当时,我就在河对岸锄地,清清楚楚的看见孟弟就在孟花身边,按理说她应该能抓住孟花,不该让她掉进水里呀!”
当时,她光顾着救孩子了,没有多想,现在,细想想,这里面一定有问题,难道是孟弟……
潘红梅被惊出一身冷汗,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一个几岁的孩子绝不会那么歹毒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孟花虽然精神不好,身体有病。但是,也到了婚嫁的年龄。
潘红梅昨天晚上刚冒出给孟花找婆家的念头。
第二天早上,村里热心肠的婶子,就来给孟花说媒了。
她说的那个人叫冯大刚,家住在三十里以外的县城旁边。
“红梅,我跟你说,这门亲事离咱远是远了点,可是那孩子实在。”
婶子压低声音:“就是从娘胎里带来个毛病,有一条腿走路不太利索。
可人家心灵手巧,在村口摆了个摊子,会修自行车、修农具,人又老实肯干,家里就一个老娘,性子也和善,孟花嫁过去肯定不会受气。”
婶子看着潘红梅瞬间惨白的脸,叹了口气:
“红梅,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花花那身子……
能找个这样的,也算是个依靠。至少,饿不着她,也有人替你看着她点。
总比~总比让她呆在在家里,把你彻底拖垮强啊?你垮了,这一大家子可咋办?”
潘红梅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
她知道,婶子说的是最残酷的现实。
她一个人死撑,结果可能是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她用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见见吧!”
见面安排在了潘红梅家。
冯大刚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走得有些慢,但很稳。
他个子不高,面相憨厚,话不多,眼神却很清亮。
他带来的不是常见的烟酒,而是一小袋自己炒的南瓜子、两包点心,还有一个他亲手做的小木偶,那木偶娃娃做的栩栩如生,非常精美。
说是拿来给孟花妹妹玩的。
他没有刻意去看蜷缩在炕角、反应迟钝的孟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回答潘红梅的问话。
他说他修车摊生意还行,能糊口,娘身体还硬朗,能帮着做些家务。
他说他知道孟花的情况,他不嫌弃,只要她肯过去,他会尽力照顾好她。
他的实在,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诚恳,像一块粗粝却坚硬的石头,反而让潘红梅揪紧的心,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冯大刚走后,潘红梅在孟长富的炕边坐了很久。
孟长富虽然不能动,不能说,但眼睛一直看着她,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惆怅。
潘红梅握住他唯一,能微微动几下的手指,声音嘶哑:
“他爹,我没本事,我对不起孩子们……”
孟长富闭上眼睛,眼泪打湿了枕头。
很快,娶亲的日子到了。
没有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没有仪式,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嫁妆。
潘红梅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年轻时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旧红布衫,改了改,给孟花穿上。
又把自己珍藏多年、一直舍不得用的一块新毛巾,塞进了女儿小小的包袱里。
来接亲的那天,是个阴沉的早晨。
冯大刚借了辆板车,铺上了干净的稻草。
他小心翼翼地把懵懵懂懂、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孟花抱上车,让她坐好。
潘红梅站在院门口,看着女儿穿着还算合身的红衣服,坐在板车上,怀里抱着那个冯大刚送的小木偶娃娃,眼神依旧空洞。
她没有哭,没有闹,仿佛只是要去一个稍微远点的地方。
“花花……”潘红梅喊了一声,声音堵在喉咙里。
孟花缓缓转过头,看着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冯大刚看了看潘红梅,又看了看这个破败的家,沉默地拄着拐杖,拉起板车,一步一步,慢慢地却坚定地,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
板车吱呀吱呀的声音,碾在村路上,也碾在潘红梅的心上。
她看着板车消失在晨雾里,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她把一个残缺的女儿,推给了另一个残缺的家庭。
用一场无声的“婚姻”,卸下了肩头最沉重的一副担子。
女儿走后,潘红梅没有时间去伤心。家里瘫痪的丈夫需要照料,地里的庄稼等着收割,未来的日子依旧望不到头。
但是,此刻,潘红梅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亲手送走了自己的骨肉,就像亲手埋葬了,作为母亲的她,其中一部分自己。
这个为了生存而做出的残酷抉择,将成为她余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