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红梅还没有从儿子升学,带来的甜蜜、烦恼中喘过气来,一个更沉重的打击,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将她击垮了。
村里干部面色凝重地送来一封电报,和一小叠皱巴巴的钞票。
原来,孟长富在南方盖楼时,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脊椎严重受损,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但被诊断为高位截瘫。
从此,他脖子以下的整个身体,几乎都无法动弹了。
包工队赔了三百块钱,说他这是“自己操作不当”引起的,事故的责任人是孟长富。
包工队出于人道,给他报销了医药费,并把他送回原籍,还赠送了三百块钱营养费,这样,就算两清了。
当孟长富,被几个同乡用担架抬回家时,潘红梅看着那个曾经像山一样支撑着这个家(哪怕沉默寡言)的丈夫,
如今,如同一滩软泥般躺在那里,只有眼睛还能艰难地转动。
她的世界,瞬间天崩地裂。
她扑过去,想摸摸丈夫的脸,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孟长富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这个家,最后的顶梁柱,也彻底塌了。
三百块钱,对于孟长富后续的治疗、护理,以及这个庞大的家庭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潘红梅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循环:
天不亮就要起床,给孟长富擦洗身体、按摩僵硬的肢体、处理大小便。
然后,再忙着给一大家子做饭,喂行动越来越不灵便的孟花吃饭,接着,是没完没了的农活和家务。
夜里,她几乎无法安睡,孟长富需要定时翻身,孟花的咳嗽声,和以后的生计,这一系列的问题困扰着她,让她没有一点睡意。
可是,无论多么艰难,第二天,她必须打起精神来,来支撑这个家。
潘红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头发几乎全白了,腰弯得再也直不起来,眼神里没有了光,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卫校,似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面对如此绝境,孟军默默地藏起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他对泪流满面的潘红梅说:
“娘,我不读了。我是男人,这个家,我来扛。”
他背着娘,跟着村里人去县城的建筑工地做小工。
搬砖、和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他决定帮着母亲,把这个家撑起来。妹妹们都有一个好的未来;
让爹安心养伤;
好好孝敬孝敬娘,让她的生活好一些,让她心里的压力小一些。
而孟弟,在得知父亲瘫痪、家里断绝经济来源后,认为,这一次肯定上不成卫校了。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哭闹了一场。
冷静下来后,她突然想起了,包工头给孟长富的三百块钱。顿时眼前一亮,急忙打开房门去找潘红梅。
“娘,现在有300钱了,我能去上卫校了吧?”孟弟满面春风的看着潘红梅。
“家里有钱了?”潘红梅一时没反应过来。
“包工队给的钱啊!你还想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吗?”
“啊?!孟弟,那可是给你爹看病的钱,你咋还打它的主意……”
“医生不是说了吗,俺爹就这样了,再花钱看也是浪费,还不如让我和孟军,拿着这些钱去上卫校呢!
等我们毕业了,会挣更多的钱来孝敬你和俺爹。”
孟弟现在故意把孟军拉上,不是因为她关心孟军的未来,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一个养女的前程不被重视,而孟军就不一样了。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从出生那天起,一家人都拿他当眼珠子一样捧在手里,关心爱护着,她不信,娘会不管他的前程。
潘红梅犹豫了,这对孟长富虽然不公平,但也确实是个应急的好办法。
她正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就听见孟长富那边有动静。
潘红梅急忙走进里屋,见孟长富正张着大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急得他眼睛都快瞪爆了,脸涨的通红。
“他爹,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潘红梅急忙上前安慰说。
她知道孟长富虽然身体不能动,嘴巴不能说,但是,他的眼睛和耳朵却好使,头脑也清醒的很。
刚才自己和孟弟的谈话,他肯定听得一清二楚,他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事着急。
“他爹,你是不是听见我和孟弟的谈话了?”
“呃,呃呃……”孟长富发出的声音是肯定的。
“那你是不同意,拿你看病的钱去让她上学吗?”
“嗯哼嗯哼……”孟长富紧皱双眉,眼角的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枕头上,他大口喘着粗气,满脸的愤怒。
看到他的样子,潘红梅哭了:“你是愿意让他们去上卫校?”
听到潘红梅这句话,孟长富的神情这才平静下来,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嘴里又“呃,呃呃……”的表示肯定。
潘红梅何尝不明白他的心?
天底下,所有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自己再苦再难,也要把最好的给儿女。
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潘红梅以死相逼,才把孟军从工地带回了家,
“有句老话说的好:顺着为孝,你要是真心疼你爹娘,就去上卫校。”
孟军看到母亲决绝的态度,再望望父亲急切的眼神,他只好同意去读卫校。
还不到开学时间,孟军依旧去工地搬砖挣钱。
潘红梅精打细算,每一分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买最便宜的药,给孟长富和孟建维持着,买糙米杂粮勉强糊口。
……
然而,孟弟却变了。她开始以各种名目向潘红梅要钱。
“娘,我感冒了头疼,你给我钱,我去买点药。”
“娘,同学过生日,我总要随份礼吧!”
“娘,这件衣服都破得没法见人了。”
……
潘红梅起初还尽力满足她,她害怕不答应她的要求,她会多想,说她偏心,惹的她伤心……
而且,孟弟的话听起来也合情合理。
但渐渐地,她发现不对劲。
孟弟的气色越来越好,脸上偶尔还会擦着一种香喷喷、白生生的东西(雪花膏)。
身上那件所谓的“没法见人”的旧衣服,也换成了一件崭新的、村里少见的的确良衬衫。
一天,潘红梅去镇上给孟长富买药,偶然看见孟弟和一个男同学从供销社出来。
手里拿着玻璃瓶的汽水,嘴里还叼着油汪汪的炸果子。
那一刻,潘红梅的心像被冰锥扎透了。
孟军顶着烈日搬砖,用汗水换来的钱,还有孟长富用命换来的医药费,竟然被孟弟这样挥霍。
她冲上去,拉住孟弟,声音颤抖:“孟弟,你~你这钱是哪来的?”
孟弟先是一慌,随即甩开她的手,理直气壮地说:
“孟军给我的,怎么了?他愿意给我花,你管不着。”
“你胡说!军儿他知道家里多难……”
“难?再难也不能苦着我!”孟弟打断她,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怨恨:
“要不是你没本事,爹会摔成这样?
别忘了,是我去了你家,才给你“压起来”三个孩子,我花点钱怎么了?这是你欠我的!”
潘红梅看着女儿,那张因为怨恨而扭曲的、年轻却刻薄的脸,听着那诛心的话语,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浑身冰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弟冷哼了一声,拉着那个男同学,扬长而去。
潘红梅站在原地,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里那包给丈夫救命的、廉价的草药,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晕倒。
儿子在工地挥汗如雨,小女儿病弱缠身,丈夫瘫痪在床。
而这个她从小带大、甚至多次袒护的养女,却像一只吸附在这个家庭残躯上的水蛭,不仅吮吸着血,还要践踏他们最后的尊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开始深深地痛恨自己当初的决定了。痛恨自己太固执,没有听婆婆的话。
“还是婆婆有远见,可惜自己当时没有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