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苏家清算
汴京的秋意总带着三分凉意，漕运司架阁库后院的银杏刚落了头茬叶，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在青石板上。
周韶华捧着刚从大理寺刑房递回的卷宗，藏青色的九品官袍下摆沾了些泥点，袖口还留着翻查旧档时蹭到的墨痕——他刚在库房里核对了半宿苏家漕运的旧账，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急匆匆赶去了大理寺取判词。
他跨进架阁库旁的偏厅时，正见武归燕伏案对着苏家的账册凝神，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在她身上，将那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染得暖了些，却掩不住她紧蹙的眉峰，指节因攥着笔杆而泛出青白。
“苏琎的判词下来了。”周韶华将卷宗轻放在案上，声音带着几分熬夜后的沙哑，却依旧温和。他随手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尘，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账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旁，用朱笔标注着长短不一的横线和圈点，关键处还贴着写有注脚的黄签，显然是武归燕逐页核对后的痕迹。
案角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茶盏旁散落着几片干枯的姜片，那是他前日见她咳疾发作，特意从街口药铺买的，本想让厨下熬成姜茶，却被她以“不耽阁公事”为由推了回去。
武归燕闻声抬头，眼底还带着几分账册核算后的清明，只是在触及周韶华目光时，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起身福了一礼，声音清冽如泉：“周司直，不知苏大人最终判了何罪？”
话虽问着，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案上的一本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本账册记录着苏家与江南漕运的往来，其中几页标注着“鬼斧堂”的暗记，正是她昨夜挑灯核对出的关键。
周韶华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缺了角的圆凳在她身旁落座，指尖轻点卷宗封面的大理寺朱印：“革去官职，抄没家产，流放岭南。念及他早年督办漕运有功，免了家眷连坐，只是苏家产业尽数充公，由咱们架阁库牵头核查账目，再移交户部清点。”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武归燕脸上——他虽只是个九品架阁库吏，每日埋首于账册卷宗之间，却最擅从细微处察人神色，见她听到“抄没家产”时睫毛微颤，便知她心中定有纠结。毕竟她以苏琬远亲的身份寄居苏家三年，如今主家倒台，她的处境确实尴尬。
武归燕沉默片刻，重新将目光投向账册，只是握着笔的手却微微发颤。
她本是实为探事司的察子。五年前真的苏琬随商队南下时失踪，生死不明。武归燕因与她容貌有七分相似，又精通账册推演，被司里选中顶替她潜入苏府替代了苏琬，探查苏家走私乌金、私炼毒物的证据。
这三年来，她白日里是温顺恭谨的寄居孤女，夜里便借着整理苏琎书房的机会，搜寻与鬼斧堂相关的线索，将那些看似寻常的往来账目、书信密函记在心头，再趁外出采买时偷偷传递给联络人。
如今苏家倒台，她的身份便成了无根之萍——若就此离去，不仅三年的潜伏功亏一篑，那些藏在苏家产业深处的鬼斧堂线索也将石沉大海；可若继续留下，以她“苏家旧人”的身份，难免会被卷入后续的核查，一旦被人追查来历，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会连累那位处处照拂她的周吏官。
更让她不安的是，前日她传递消息时，联络人竟反常地未出现，只在约定的墙角留下一张字条，写着“静观其变，待时而动”，这让她心中越发没底。
“这些账册我已核了大半。”武归燕刻意压下心头的纷乱，指尖划过账册上的一处红圈，“苏家与江南盐商沈万堂往来甚密，近三年来有三笔大额款项流向沈府，备注皆是‘采买奇珍’，每笔都在五千两白银以上。可我查遍苏家库房的出入清单，从没有对应的奇珍入库记录，就连苏琎的书房、内院都没有相关陈设。更可疑的是，这三笔款项的支付日期，都与鬼斧堂在江南作案的时间重合——去年三月支付第一笔后，江南便有三家漕运商号被烧；今年五月支付第二笔，漕运司的粮船就出了‘意外’沉没。我怀疑这些款项实则是输送给鬼斧堂的经费。”
她说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试图掩饰喉间的痒意，可话音刚落，还是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昨夜她为了核对这三笔款项的流向，在苏家旧书房里待了半宿，受了风寒，咳疾便又犯了。
这声咳嗽虽轻，却被周韶华精准捕捉。
他皱了皱眉，没等武归燕反应，便转身从自己的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小巧陶罐，打开包裹，一股清甜的蜜香便弥漫开来。
罐中是切得整齐的姜片，每一片都裹着厚厚的蜜糖，边缘还带着些结晶。“这是我娘生前教我做的蜜渍姜片，专治风寒咳疾。”
他用干净的竹片舀出一片递到武归燕面前，语气带着几分执拗，“你这咳疾总不好，定是昨夜核账又熬到了深夜。剩下的账册我来核，你先含一片缓缓，再去里间歇会儿——架阁库的里间有张硬板床，平日里我值夜时睡的，干净着。”
他虽是九品小吏，俸禄微薄，却总想着法子照顾她，知道她节俭，从不肯买蜜饯这类零嘴，便自己做了蜜渍姜片，借口“家里做太多吃不完”，塞给她好几次。
武归燕看着递到眼前的姜片，竹片上还带着周韶华指尖的温度。她愣了愣，想起前日自己咳疾发作时，只是在整理账册时随口抱怨了一句“夜里风寒，咳得睡不着”，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还特意拿了自己娘传下来的蜜渍姜片给她。
喉间的痒意似乎更甚，她连忙接过姜片含在口中，清甜的蜜味裹着姜的辛辣，顺着喉咙滑下，那股钻心的痒意果然缓解了不少。
她抬眼看向周韶华，正好撞进他关切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光，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却又有着埋首账册多年的沉稳。
武归燕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底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账册，指尖却不小心碰倒了案角的墨锭，墨汁溅到了账册上，晕开一小片黑斑。“哎呀！”她惊呼一声，连忙去擦，却越擦越乱。
周韶华见状，连忙取来干净的软布，蘸了些清水，轻轻按在墨渍上：“别急，这宣纸吸墨，按一会儿就好。”他的动作轻柔，指尖偶尔碰到武归燕的手背，两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待墨渍渐渐淡去，周韶华才将软布放在一边，拿起她未核完的账册仔细翻看。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案上，叠在一起，倒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
账册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关键之处的标注清晰明了，连那些隐晦的漕运暗语都标注得一清二楚——要知道这些暗语就连架阁库的老吏都得琢磨半天，她一个寄居苏家的女子竟能通晓，可见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周韶华越看越是心惊，他本以为武归燕只是个略通账目、性情温顺的孤女，如今看来，她不仅精通账册核算，对漕运往来的规矩、商号之间的猫腻都了如指掌，这份本事，寻常女子可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