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呼啸的风声，不知何时竟悄然停歇了。
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弥漫开来，将这小小的山谷浸润得压抑而沉重。唯有洞口那几缕枯败的藤蔓，尚在微微晃动，残留着风雪最后的余威。细碎的雪沫子，犹自从岩壁的缝隙间无声飘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转瞬即化。
苏慕烟已然如临大敌般静立洞口。她身姿挺拔，右手紧握着那柄寒气森森的“寒英”短剑，背对着洞内那堆尚在燃烧的篝火。跃动的火光将她窈窕的身影投映在粗糙的岩壁上，拉得很长，那影子凝固不动，仿佛也化作了岩石的一部分，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苻宏猛地睁开双眼。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陷入那短暂而不安的浅眠的。后背紧贴着冰冷坚硬的岩石，一股股寒意如同细针，顽强地往骨头缝里钻去。他侧目望去，叶惊鸿依旧静静地躺在铺着干草和兽皮的地面上，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许，但脸色依旧灰败，如同蒙尘的古玉。篝火堆中，一根燃烧殆尽的木柴忽然“噼啪”一声断裂，溅起几颗细碎的火星，向上蹿升，随即又黯灭在黑暗中。
苏慕烟没有回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洞口之外那片深邃无边的黑暗里。她微微侧着头，那如玉的耳廓似乎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正在全力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苻宏缓缓坐直身体。长时间的奔逃与激战，让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般麻木，手臂更是僵硬酸痛，仿佛被无形的铁链紧紧束缚过。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掌心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口与暗红色的血痂。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剑柄。那冰凉的、熟悉的触感传来——承影剑还在。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清晰地记得，那些秘魔门的黑袍杀手是如何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的佩剑是如何孤零零地插在远处，如同他彼时绝望的心境。他也同样记得，那道如同九天玄女般骤然降临的白色身影，是如何一剑光寒，逼退强敌，于绝境中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生路。而现在，他还活着，叶惊鸿，也还在顽强地呼吸。
这，便已足够。
他强忍着周身的不适，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膝盖甫一用力，一阵尖锐的刺痛便猛地传来，让他几乎闷哼出声。他死死咬住牙关，额上青筋隐现，硬是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将有些摇晃的身躯挺直。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叶惊鸿身边，蹲下身，伸手轻轻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并未发热，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依旧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灰败死气。
“别动他。”苏慕烟清冷的声音自洞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药力刚刚行开，正在关键时刻，不可惊扰。”
苻宏闻言，默默收回手，向后挪了两步，在离篝火稍近的地方坐下。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明暗交错，更显其神色沉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苏慕烟那看似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上。她站立的姿态没有丝毫放松，双肩微沉，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为何……不独自离开？”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洞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慕烟身形未动，只是淡淡反问：“你说什么？”
“以你的轻功和身手，大可丢下我们二人，自行离去。”苻宏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火焰上，语气平静地分析着，“你已出手相救，仁至义尽。卷入更深，于你并无益处，反而平添凶险。”
苏慕烟沉默了片刻，洞内只有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半晌，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我移花宫弟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既然选择了出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苻宏抬起眼，看向她的背影：“你与我们素不相识。”
“我不需要认识你们是谁。”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我只判断，此事，该不该管。”
苻宏闻言，复又低下头去。跳跃的火光在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长安城陷入最后的火海，象征着皇权的太极殿方向，烈焰烧红了半边天幕，彻夜不熄。他当时孤立于高坡之上，望着那片生养他的土地化作焦土，心中悲恸欲绝，却连一声哭嚎都无法发出。如今，他背靠着这荒山野岭中冰冷的岩石，那份沉重的无力感，依旧如影随形，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
只要他还能站着，叶惊鸿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只要叶惊鸿尚存一息，那些为护卫他而战死的英魂，仿佛就未曾完全消散。前秦的旗帜或许已倾覆，但那份流淌在血液中的责任与承诺，却不能就此断绝。
他活着，并非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幻梦。他活着，是为了不让那些倒在他身前的人，白白牺牲！是为了肩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生命的重量！
“咔嚓。”
篝火堆中，又一根木柴不堪重负地塌陷下去。
就在这时，苏慕烟猛地抬起左手，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做了一个极其严厉的“噤声”手势！
苻宏瞬间收声，连呼吸都为之屏住。
洞外，万籁俱寂。雪，似乎还在下，但落得极轻极缓，几乎听不到声音。洞口处那几缕原本微微晃动的枯藤，此刻也彻底静止下来。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种极其细微、却又绝不容忽视的异响，由远及近，隐隐传来——
那是某种东西，小心翼翼地踩在深厚积雪上发出的声音。
很慢，很轻，一步一顿，带着一种捕猎者特有的耐心与谨慎。
苏慕烟缓缓蹲下身，将左边脸颊轻轻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以耳贴地，凝神细听。
那诡异的脚步声，停了。
她立刻起身，脚下如同踩着棉花，悄无声息地向后飘退两步，靠近了篝火。她用脚尖极其灵巧地拨弄了一下堆砌的柴火，让原本旺盛的火焰顿时矮了下去大半。洞内的光线随之迅速黯淡，几乎陷入一片昏蒙，连叶惊鸿的脸庞都变得模糊难辨。
苻宏也毫不犹豫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他没有立刻拔剑，但那紧握的姿态，已然表明了他随时准备搏命的决心。
苏慕烟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雪原上的孤狼。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先指了指自己如寒星般的眸子，又坚定地指向洞外的黑暗。意思明确无比：全力戒备，盯紧外面！
苻宏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再无言语，一前一后，一主一辅，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凝立在逐渐黯淡的光影中。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篝火最终只剩下零星的红炭，散发着微弱得可怜的热气。洞内的温度，正在急剧下降。
“咳……嗯……”
叶惊鸿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痰音的咳嗽。声音虽小，但在眼下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苏慕烟眉头瞬间紧蹙，她毫不犹豫，身形一闪便已来到叶惊鸿身旁，迅速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兽皮，仔细检查伤口。见包扎的布条并未有新的血迹渗出，她紧绷的神色才稍缓，重新将兽皮仔细掖好。
然而，就在她直起身的刹那——
“嗒。”
一颗仅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石子，不知从何处滚落，掉在洞口内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而突兀的轻响。
苏慕烟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洞口！
她一步踏出，已至洞口边缘，手中寒英短剑横于胸前，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至满月、引而不发的强弓，杀气凛然！
洞外，空无一人。
皑皑雪地之上，平整无暇，看不到半个脚印。
但她心中雪亮，刚才绝对有人来过！
那块石头，绝非自行滚落。看其来势，分明是从洞口上方的岩壁某处被人刻意碰落，或是投石问路！
她屏住呼吸，将自身感官提升到极致，努力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异动。
一息，两息，三息……
唯有死寂。
一片晶莹的雪花，从岩壁顶端的裂缝中悠然飘落，轻轻打在她白色的肩头。
她依旧纹丝不动。
苻宏也已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她身后半步之遥的位置，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剑柄。他的呼吸被压得极低极轻，双目锐利如鹰，死死盯着洞外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依旧，风平浪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苏慕烟紧绷的肩膀，终于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但手中的短剑并未垂下。她微微侧过头，对苻宏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固守于此，保持静默。
随即，她弯下腰，如同灵猫般贴着内侧的洞壁，开始极其缓慢地向洞口外侧移动。她的脚步轻得不可思议，落地无声，充分利用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阴影作为掩护。在距离洞口尚有约三步距离时，她倏然停住，仰起头，目光如炬，投向头顶上方那道被积雪覆盖的岩缝。
那里，是一段天然形成的斜坡，积满了厚厚的白雪。若有人潜伏其上，借着地势向下窥探，恰好能将洞内的情况，尤其是那堆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余烬旁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地扫过那片看似平静的雪地。
突然！
雪地边缘，一株早已枯死的、不起眼的杂草，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那绝非风吹草动所能解释！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触碰！
苏慕烟心中警兆狂鸣，想也不想，足尖猛地发力，身形如同被疾风卷起的柳絮，向后疾撤！
“嗖——！”
几乎就在她身形后掠的同一瞬间，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地钉在了她方才站立的位置！箭尾的雕翎因巨大的力道而剧烈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响！
苻宏反应亦是极快，在箭矢破空的刹那，他已一个箭步冲到叶惊鸿身边，双臂发力，将其连带铺盖迅速拖到岩壁最内侧的角落阴影里，同时“沧啷”一声，承影剑悍然出鞘，横于身前，将叶惊鸿护在身后。而那堆篝火的余烬，早已被他之前下意识的一脚彻底踢散、踩灭，洞内此刻几乎完全陷入了黑暗，仅有洞口处透入的些许雪地反光，提供着微弱至极的视野。
“嗖——！”
第二支箭接踵而至！这次是瞄准了正在后退的苏慕烟！箭矢擦着她扬起的手臂衣袖飞过，带起一缕布丝，最终“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她身后的岩壁，箭镞没入石中，足见其力道之猛！
洞外，依旧看不到任何人影。
但冰冷的杀意，却已如同实质的蛛网，将整个洞口牢牢封锁。
苏慕烟背靠岩壁，压低声音，语气凝重：“他们发现我们了，而且知道我们具体的位置。”
苻宏在黑暗中点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听箭矢破空之声，弓手至少两人，分据不同方位，形成交叉箭网。”
“你护好伤者，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这个角落。”苏慕烟说着，竟将短剑收回袖中，转而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布袋里，倒出了几枚边缘磨得极为锋利的特制铜钱。她捏起一枚铜钱，手腕猛地一抖！
那枚铜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旋转着飞出洞口，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意图试探敌人的位置与反应。
几乎就在铜钱飞出的同一刹那！
“嗖！”
第三支箭如同算准了一般，精准无比地疾射而至，“铛”的一声脆响，竟直接将那枚尚在空中的铜钱击得粉碎，化为齑粉！
苏慕烟瞳孔微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是冲着我来的。”她语气肯定，“他们认出了我移花宫的身法，这是不死不休的局。”
苻宏在黑暗中望向她模糊的轮廓：“既然如此，你更不该再留在此地涉险。”
“现在说这些，已于事无补。”苏慕烟语气依旧平静，又拈起一枚铜钱，“他们只敢远攻，不敢贸然闯入，说明心有忌惮，或许怀疑洞内有诈，或有其他埋伏。只要我们固守不出，他们便不敢轻易靠近。”
“但他们也绝不会轻易退走。”
“不错。他们在等。”
“等到天亮？那时我们便无所遁形。”
“或者，等到我们支撑不住，自行露出破绽。”
洞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嗬……”叶惊鸿再次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咳嗽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苏慕烟立刻循声摸过去，从怀中取出药瓶，摸索着又喂他服下一粒护住心脉的药丸。叶惊鸿的呼吸，在药力作用下，渐渐重新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
苏慕烟退回苻宏身边，用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说道：“此地已不安全，必须尽快转移。”
“但他的伤势……恐怕经不起再次颠簸折腾了。”苻宏的声音充满了忧虑。
“我知道。”苏慕烟的语气带着决断，“所以，我们必须等待一个时机，在他们最为松懈的时刻，突围而出。”
“何时才是时机？”
“就快了。”她紧盯着洞口，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外面的敌人，“弓手也是人，如此风雪严寒，精神高度紧绷之下，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必有松懈之时。”
苻宏在黑暗中，似乎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坚定：“你……有何打算？”
苏慕烟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手，缓缓探入怀中，摸索了片刻，最终，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瓶。她拔开瓶塞，倒出了里面仅存的一粒龙眼大小、色泽深红、隐隐有光华流转的丹丸。她将丹丸托在掌心，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药力与生机。她凝视了这枚丹药很久，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
最终，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将丹药重新收入玉瓶，妥善放回怀中。这最后一粒保命灵丹，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
洞外的箭矢，没有再射来。
风声，不知何时又悄然响起，卷着雪花，扑簌簌地灌入洞口，很快便将之前钉在地上的那支箭的尾羽掩埋了大半。
苏慕烟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闭上双眼，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变得绵长而均匀，竟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苻宏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她模糊的轮廓。他知道，她绝不可能真的睡着。她只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恢复着体力，凝聚着精神，等待着那决定生死的一刻。
他也在等。
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突围机会。
等待着或许能绝地反击的瞬间。
篝火的最后一点余烬，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也消散无踪。
山洞之内，彻底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所吞没。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了两人耳中。
那声音，并非踩在雪上，而是踏在了洞口外侧某块裸露的、坚硬的石头上！
苏慕烟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黑暗中，她的眸子竟似乎掠过一丝寒芒。
苻宏按在剑柄上的手，瞬间握紧，指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洞口，一个模糊的黑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进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如同鬼魅般立在那里，仿佛与洞外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苏慕烟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她的动作轻柔得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苻宏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拦住她。
她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阻拦。
苻宏的手，缓缓松开。
苏慕烟迈开脚步，一步步，沉稳地走向洞口。她的白袍在完全的黑暗中，仿佛自带一丝微光。她在距离洞口边缘尚有一步之遥处停下，拾起目光，平静地望向那道沉默的黑影，朱唇轻启，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的僵持：
“阁下跟了我们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