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珩感觉自己如同一头被困在琉璃罩中的猛兽,能清晰地看见外面的世界,却处处碰壁,无力撕开这层看似透明却坚韧无比的隔膜。
明面上的核查一无所获,暗地里的流言在“以工代赈”带来的滚滚人潮和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
平凉城内外那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更像是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这位朝廷钦差的脸上。
他带来的心腹侍卫回报,试图接触匠作营核心区域的努力全部失败,那些外围工匠口风紧得令人发指,即便许以重金,也无人敢越雷池一步。而那个“西域奇珍阁”,虽然确认了其与西夷有关,但对方行事谨慎,并未留下任何能与林烨直接勾结的把柄。
“不能再等了!”张珩在馆驿内烦躁地踱步,眼中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此子羽翼已丰,若再让他这般经营下去,陇西恐非朝廷所有!必须行非常之法!”
赵文康面露忧色:“中丞,林烨在此地根基深厚,民心依附,若无确凿证据,恐怕……”
“证据?”张珩猛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没有证据,就不能制造证据吗?他林烨能把陇西经营得铁板一块,难道还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抹平所有的账?”
他看向郑源:“郑主事,你这些日子在外围工坊,可曾发现什么‘特别’之物?哪怕是一块奇特的铁渣,一张废弃的图纸都行!”
郑源苦思冥想,忽然眼睛一亮:“下官……下官似乎在一处废料堆,见过一些熔炼后颜色奇特的矿渣,与寻常铁渣迥异,倒像是……像是典籍中记载的,炼制某种特殊精金所产生的废料?此物或可证明其私炼违禁之物?”
张珩眼中精光爆射:“好!立刻去弄来!还有,”他转向赵文康,“文康,你重新核查盐账!白沧泽盐利巨大,本官不信他林烨能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总能找出贪墨、挪用的痕迹!实在不行……”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就让他有!”
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就此拉开序幕。
数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清查”在白沧泽盐场展开。赵文康带着兵部的人,手持张珩的手令,以“核查盐课,防止奸商舞弊”为由,强行接管了盐场的账目和部分仓库。盐场管事据理力争,言明所有账目皆与都督府郭长史处对接,清晰可查,但赵文康置之不理,态度强硬。
几乎同时,平凉城内,数名原本在“以工代赈”工程中因偷奸耍滑、克扣工粮而被处罚的胥吏和小工头,被人秘密带入观政使驻跸的官邸。不久后,市面上开始流传新的谣言,言说林烨借“以工代赈”之名,行盘剥之实,工程款项大多落入其私囊,用于秘密打造“僭越”之器,图谋不轨。
更有甚者,一份据称是来自“匠作营内部匠人”的匿名检举信,被悄然递送到了张珩手中。信中“揭露”林烨强迫工匠研制“大逆不道”的“九龙铳”与“轰天炮”,并私藏大量精铁、硝石,其心叵测。随信附上的,还有几块郑源口中那“颜色奇特”的矿渣。
张珩如获至宝。
他立刻以观政使的名义,签发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公文,直送都督府,要求林烨就“贪墨盐利”、“盘剥民工”、“私炼违禁军器”等数条罪状,限期三日之内,至馆驿“说明情况”,并交出相关账册、工匠,接受质询。
这份公文,已不再是询问,而是近乎审讯的架势。
消息传出,平凉城内一片哗然。许多受益于“以工代赈”的民夫和百姓自发聚集到都督府门前,为林烨鸣不平,群情激愤。但也有一些不明真相或被谣言蛊惑的人,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这座曾经象征着希望与安全的府衙。
“侯爷!张珩这是狗急跳墙,要构陷于您!”孙瘸子气得须发戟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让末将带兵去把那鸟官抓来,看他还敢不敢信口雌黄!”
马贵亦是满脸杀气:“还有那些乱嚼舌根的杂碎,一并砍了!”
郭谦则忧心忡忡:“侯爷,张珩此举,意在逼您反抗,坐实您‘跋扈’、‘抗旨’的罪名。若我们应对不当,正好落入其彀中。”
周毅扶了扶眼镜,冷静分析:“盐场账目清晰,随时可查。所谓‘盘剥民工’,只需召集民夫代表一问便知。至于私炼违禁军器……那矿渣,不过是尝试用新法冶炼普通钢铁的失败品,何来‘违禁’之说?那检举信更是无稽之谈,‘九龙铳’、‘轰天炮’闻所未闻,纯属捏造。”
林烨端坐主位,听着麾下众人的言语,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轻轻摩挲着手指上一枚不起眼的铁环(系统空间锚点),目光深邃。
他早已通过“夜不收”的监控,知晓了张珩暗中接触那些被处罚的胥吏,也预料到对方会不择手段。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拙劣而急切。
“他要证据,我便给他证据。”林烨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他要场面,我便给他一个,他承受不起的场面。”
“郭谦。”
“下官在!”
“即刻以都督府名义,张榜公告全城:为证清白,明日上午,于城中心广场,公开展示白沧泽盐场近三年全部账目明细,‘以工代赈’所有款项收支记录,接受全城百姓监督质询!同时,邀请观政使张中丞、赵郎中、郑主事,及城内所有士绅、乡老、民夫代表到场见证!”
“这……”郭谦一愣,随即领悟,“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周毅。”
“属下在!”
“将我们试验‘卡什塔石’鼓风炼铁时,产生的所有不同批次的废渣,连同我们成功炼出的优质钢材样品,一并搬到广场上去!让那位郑主事好好看看,什么是‘特殊精金’!”
“是!”
“马贵。”
“末将在!”
“让你的人,‘保护’好那些被张珩找去的胥吏和工头,明日广场之上,我要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收了谁的钱,说了什么话,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马贵狞笑一声:“大人放心,保证他们连他娘胎里带来的毛病都想起来说!”
一道道指令,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而高效地传递下去。
平凉城,这个西北边陲的重镇,因为观政使的到来而暗流汹涌数月之后,终于要迎来一场公开的、决定命运的对峙。
翌日上午,平凉城中心广场,万头攒动。
高高的木台之上,一侧堆放着如山般的账册和几大筐形态各异的矿渣、钢材样品。另一侧,则设着几张公案。
林烨一身简单的青袍,负手立于台前,神色平静。孙瘸子、周毅、郭谦等核心人员立于其身后,面色肃然。
张珩、赵文康、郑源在侍卫的簇拥下,姗姗来迟,脸色阴沉地坐在公案之后。
台下,是黑压压的平凉百姓,他们的目光复杂,有担忧,有期待,更有不容置疑的信任。
“开始吧。”林烨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郭谦上前,拿起账册,开始高声宣读,每一笔盐利收入,每一项工程支出,巨细无遗。台下有老账房自发上前核对,最终不得不承认,账目清晰得令人发指,绝无贪墨可能。
民夫代表上台,声泪俱下地述说“以工代赈”如何救了他们全家性命,如何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怒斥那些污蔑侯爷的谣言。
轮到郑源鉴定矿渣,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那些普通至极的废料和明显优于朝廷制式军械的钢材样品,额头冷汗涔涔,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违禁”、“特殊精金”之语。
最后,马贵亲自押着那几个面如死灰的胥吏和工头上台。在无数道愤怒的目光注视下,几人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地交代了如何被张珩手下收买,如何编造谎言……
真相大白!
广场上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狗官!构陷忠良!”
“滚出平凉!”
“侯爷万岁!”
声浪如同海啸,几乎要将木台掀翻。
张珩、赵文康、郑源三人面无人色,在愤怒的人群和守备府士兵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三片枯叶,瑟瑟发抖。他们带来的朝廷威仪,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林烨缓缓走到台前,抬手虚按,沸腾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他目光如电,直视面如死灰的张珩,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带着雷霆之怒,响彻全场:
“张中丞,你要的证据,本侯给了!你要的场面,本侯也给了!”
“现在,你是否该给这满城军民,给这煌煌青天,一个交代?!”
“你是否该给本侯,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