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珩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凉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湖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方方面面。
都督府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官吏们行走间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被这位来自洛安的“观政使”抓住错处。
赵文康拿着朝廷的敕令和兵部文书,开始堂而皇之地核查陇西都督府的所有兵员名册、军械账簿。
他带来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试图从每一个数字的缝隙里抠出“吃空饷”、“私扩兵马”的证据。
郑源则打着“观摩学习”、“交流技艺”的旗号,频繁出入那些允许参观的工坊,言语间充满了对工匠们的“关怀”与对技术的“好奇”,许以洛安官匠的优厚待遇,试图撬开缺口。
然而,林烨对此早有准备。
兵员名册上,明面上的数字与张珩入城时所见的守军规模严丝合缝,甚至因为朔方之战的伤亡,账面兵力还略有“亏损”。
所有军械入库、出库记录清晰,与兵员配备标准完全吻合,连多出一柄腰刀、一张强弓的记录都找不到。赵文康查了数日,除了发现陇西军械保养极佳、远超其他边镇外,竟是一无所获。
匠作营那边,周毅更是布下了铁桶阵。所有核心工匠及其家眷已被秘密迁入内区,与外隔绝。留在外围的工匠,都是经过严格筛选、忠诚可靠之人,并且提前得到了严令和相应的“台词”。
无论郑源如何旁敲侧击,他们要么一脸憨厚地表示“俺就是按图纸干活,不懂啥原理”,要么就对郑源暗示的洛安繁华与官身嗤之以鼻,
“侯爷给俺饭吃,给俺屋住,俺这辈子就在平凉了!” 郑源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愈发笃定林烨藏有秘密,却又无可奈何。
张珩坐在馆驿中,听着赵文康和郑源每日毫无进展的回报,脸色一日阴沉过一日。他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有钦差之名,却处处受制。
“此子经营此地,竟已如铁板一块!”张珩咬牙切齿,“明的不行,那就别怪本官用些非常手段了!”
他暗中吩咐带来的心腹侍卫,换上便装,混入市井,散播流言。有的说林烨功高震主,拥兵自重,迟早要被朝廷收拾;有的说那“雷火”乃是妖器,伤天和,用之不祥;更隐晦的,则暗示林烨与西夷有所勾结,图谋不轨。
这些流言起初只在少数人中窃窃私语,但很快,就如同瘟疫般在平凉城内扩散开来。毕竟,林烨崛起太快,手段太过惊人,寻常百姓在敬畏之余,难免心存疑虑。加之观政使的到来本身就被视为一种不信任的信号,流言便有了滋生的土壤。
城内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大人,城内流言四起,多是诋毁之语,恐动摇民心。”郭谦忧心忡忡地向林烨禀报。
林烨正在批阅关于春耕进展的文书,闻言头也未抬,淡淡道:“知道了。跳梁小丑,徒逞口舌之利罢了。”
“是否要下令彻查,抓捕散布流言者?”马贵按着刀柄,眼中凶光闪烁。
“不必。”林烨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堵不如疏。他们想从内部乱我阵脚,我便让他们看看,何为真正的根基。”
他转身,目光锐利:“郭谦,之前让你准备的‘以工代赈’新策,可以公布了。”
“现在?”郭谦一愣,“春耕尚未完全结束,此时大兴土木,是否……”
“正是要此时。”林烨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流言能惑人心,但实实在在的饭碗,更能安定人心。我们要让所有平凉百姓,乃至整个陇西的人都看到,跟着我们,有饭吃,有活干,有希望!让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不攻自破!”
翌日,都督府连发数道告示,贴满平凉城及下属各县镇。
告示宣称,为巩固边防、改善民生,镇北将军府将启动三大工程:
一、扩建平凉至白沧泽及主要边境堡垒的官道,拓宽加固,遇山开隧,遇水架桥,确保物资兵马调运畅通。
二、于平凉城北、依山傍水处,兴建‘格物学堂’及附属工坊区,招募适龄少年入学,传授算学、格物、匠造之学,并集中优秀工匠,专研利国利民之新器。
三、疏浚境内主要河流,兴修水库、沟渠,以防水旱,更利灌溉。
三项工程,规模浩大,所需民夫数以万计。将军府宣布,将以“以工代赈”形式,招募流民及本地闲散青壮,每日不仅管饱两餐,还按劳作表现,发放工钱或折算粮食、布匹!同时,工程所需大量石料、木料、铁器,亦向民间平价采购。
此告示一出,全城哗然!
对于那些刚刚结束春耕、正为下半年生计发愁的农户,对于源源不断涌入、寻求活路的流民,这无疑是天降甘霖!管饭还有工钱?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一时间,报名点人山人海,群情激昂。什么“功高震主”,什么“妖器不祥”,在热腾腾的饭菜和能换来妻儿衣衫的工钱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民心,如同百川归海,迅速凝聚。
张珩在馆驿中得知消息,气得摔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
“以工代赈?好一个以工代赈!”他脸色铁青,“他这是收买人心!如此大兴土木,耗费钱粮从何而来?定是贪墨了军饷,或是与奸商勾结!”
赵文康低声道:“中丞,下官查过,其账目上并无额外钱粮支出。听闻……其资金多来自白沧泽盐利,以及……向沙州商人出售一些改良农具、药方所得。”
“盐利?与番商交易?”张珩眼中寒光更盛,“此乃与民争利,资敌之举!本官定要参他一本!”
然而,他的愤怒并不能阻止平凉城内外热火朝天的景象。成千上万的民夫在守备府吏员和老兵的带领下,开赴各处工地。号子声、夯土声、开山凿石声,取代了市井间窃窃私语的流言,汇成了一曲充满希望与力量的劳动交响。
林烨甚至亲自前往官道扩建的工地视察,与民夫一同用餐(虽是分餐,但饭食相同),询问他们的困难。这一幕被无数人看在眼里,镇北将军“爱民如子”、“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与此同时,针对那家“西域奇珍阁”,“夜不收”的监视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马贵亲自来报:
“大人,查清楚了!那商队首领,化名胡商‘穆萨’,但其随身护卫中,有几人耳后皆有细微的、类似卡勒军徽的烙印!他们夜间曾多次试图用一种奇怪的镜筒窥视匠作营方向,还被我们的人截获了一次他们试图收买城内混混打探消息。”
“果然是他们。”林烨眼神冰冷,“看来,卡勒人是贼心不死,想从商业和情报上渗透进来。”
“要不要把他们……”马贵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林烨摆手,“杀了他们,只会打草惊蛇,让卡勒人派来更隐蔽的探子。留着他们,我们反而能知道卡勒人想干什么。加强监视,他们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要严密监控。另外……”
他沉吟片刻,对周毅道:“找个机会,‘不小心’让他们的人,看到我们一批‘淘汰’下来的、性能‘不稳定’的旧式‘震天雷’在测试中‘意外’爆炸,威力‘平平’的场景。”
周毅立刻会意:“大人是想……示敌以弱?”
“让他们以为我们的‘雷火’不过如此,放松警惕。”林烨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顺便,看看能不能钓出他们背后的更大人物。”
釜底抽薪,以工代赈安内;欲擒故纵,示敌以弱惑外。
林烨稳坐都督府,一手阳谋,一手阴谋,将张珩的明枪与卡勒的暗箭,一一化解,并反过来为其所用。
张珩感觉到,自己带来的朝廷威仪,在这片充满生机与躁动的土地上,正被一点点消磨、瓦解。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年轻的镇北将军,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而平凉城,这台巨大的机器,则在林烨的掌控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凝聚力,轰鸣着向前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