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广场的风像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脸。
头顶那块临时补上的防风布被吹得哗哗作响，像一面破烂的旗。
顾昀站在长桌的一头，风卷起他衣角，带来一股子尘土和铁锈的混合气味。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十张破课桌。
左边，是银色的铝管，整齐划一，散发着无机质的冰冷。
营养膏3.0，周维的杰作，精准、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味道。
右边，是十个粗陶碗。
碗里的腊肉焖饭还在冒着热气，每一粒米都油光发亮，染着酱油的暖色。
焦香的腊肉味混着新米独有的甜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在这片只有灰败气味的废土上，硬生生开辟出一块属于食物的领地。
厉骁像一尊铁塔，抱着臂膀站在顾昀身后不远处，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扫视着全场，任何一点异动都会被他捕捉。
十名蒙着黑布条的志愿者已经就座。
他们是基地里最普通的一群人，刚从辐射区逃回来，身上还带着死亡的阴影。
坐在三号位的女孩身体瘦弱，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顾昀记得她，叫小舟。
老雷则大马金刀地坐在末尾，蒙眼的黑布条也挡不住他身上那股子老兵痞的气势。
“开始。”
周维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干脆，冰冷，像金属撞击。
助手们立刻将营养膏和饭碗分别推到每个志愿者面前。
广场上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风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顾昀的视线落在了小舟身上。
当那碗饭被推到她面前时，那股混着米香和烟火气的咸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抚过她的鼻尖。
女孩紧攥的拳头猛地松开，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没有去碰那碗饭，而是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扯下了脸上的黑布条。
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沾满灰尘的脸颊滚滚滑落。
“这味道……”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我爸……我爸每年除夕都做！他说腊肉要熏七天七夜，才能压住年的苦！”
她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踉跄着扑向顾昀，眼神里满是绝望的祈求。
“他还活着吗？你是不是见过他？求求你告诉我！”
顾昀看着她那双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女孩剧烈抖动的肩膀。
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股安抚的力量。
就在他的手掌接触到女孩肩膀的瞬间，一抹淡蓝色的光晕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
【检测到‘希望’类创伤。建议后续提供‘团圆面’。】
顾昀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我选饭！”
九号位那个中年男人一把扯下蒙眼布，也不管是不是违反了规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个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陶碗嚎啕大哭。
“吃了它我才敢想……我女儿坟头草该长多高了啊！我想回去看看……哪怕死在那儿，我也想回去看看啊！”
全场的气氛被这一声哭喊彻底点燃。
“我也选饭！”
“我也是！”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一个又一个志愿者扯下蒙眼布，端起那碗饭，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们吃得狼吞虎咽，眼泪混着饭粒一起吞进肚子里，那不是吃饭，更像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祭奠。
九票对一票。
唯一选择营养膏的是个断了条胳膊的老兵。
他拧开铝管，面无表情地将膏体挤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
完成之后，他却拿起身边那碗没动的焖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
“膏子能活命，”他沙哑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说，“但饭……让我想起我娘包的饺子馅儿。”
全场哗然。
老雷站起身，他没扯掉蒙眼布，只是将那碗饭推到一边，冷笑着朝周维的方向开口：“周大学士，你总说士气不是战斗力，说情感是多余的消耗。那我问你，一群连自己娘都快忘了长啥样的兵，你让他们饿着肚子，敢不敢往丧尸群里冲？”
顾昀的目光移向对面。
周维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握着怀表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凸起，泛着青白色。
“测试有干扰……情绪……情绪污染了数据。”他声音干涩，像是在竭力维持最后的镇定，“我需要……检查样本。”
他挥手让助手退下，自己快步走到长桌前，拿起一碗没人动过的剩饭，转身走向礼堂的阴影处，背对着所有人。
顾昀的视线一直跟着他。
他看见周维的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看见周维假借检查的名义，用取样勺飞快地舀了半勺饭，塞进嘴里。
就是那一瞬间。
周维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猛地僵住。
顾昀仿佛能看到，那腊肉的咸香和米油的温润，是如何在他口腔里炸开，如何冲垮他用数据和理性构筑的堤坝。
周维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像是脚下踩空了一般，重重撞在残破的墙壁上。
“啪嗒。”
那块被他攥得死紧的怀表，从脱力的指间滑落，摔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
表盖弹开，那张被精心保护的全家福翻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照片上三个人刺眼的笑容，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顾昀慢慢走了过去，穿过一张张或哭或笑的脸，停在周维面前。
冷风从头顶的破洞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如果活着只是呼吸，”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死和睡，有什么区别？”
周维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镜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密密麻麻的裂痕。
也就在这一刻，顾昀的脑海深处，系统光幕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璀璨的金光，不再是冰冷的蓝色，而是带着温度的、类似火焰的颜色。
【价值观胜利！】
【解锁特殊技能——记忆回溯·食材共鸣。】
【可通过特定食材，唤醒食客被深度压抑的、与该食材相关的记忆片段。】
金光还未散去，顾昀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
那几辆一直待命的中央车队，引擎发出一阵轰鸣，竟开始掉头，准备撤离。
人群的骚动中，他看到老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厉骁身边，背对着中央车队的方向，朝那边悄悄比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
是“撤退”的信号。
夜色很快降临。
风势渐弱，却更显清冷，卷着细灰在断壁间打着旋儿，像一群不肯散去的灰蝶。人群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茫然，渐渐散去，脚步拖沓，鞋底刮擦水泥地的声音由密转疏，最终被越来越响的风声吞没。
礼堂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歪斜的课桌腿陷进浮灰里，几只粗陶碗倒扣着，碗沿还凝着一圈半干的油渍，在将熄的天光里泛出琥珀色的微光；被风吹得四处滚动的空铝管，偶尔撞上碎砖，“叮——咔”一声脆响，余音短促而空荡，像一截突然绷断的钢弦。
那张周维撞翻的折叠椅，还躺在原地，铁架扭曲，坐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内胆，微微起伏——仿佛它自己还在喘息。
椅子旁边，那块摔开的怀表，表盘朝下，在积尘里印出一个小小的、被遗忘的黄铜色圆圈；指尖若轻轻拂过表盖边缘，能触到一道细微的、尚未冷却的划痕，冰凉，锐利，像一道刚结痂的伤口。
风从头顶的破洞灌进来，掠过表壳背面，带起极淡的一缕气息——不是尘味，也不是铁锈，是腊肉焖饭最后一点焦糖化的脂香，混着新米蒸腾后残留的微甜，在冷空气中幽幽浮沉，转瞬即逝。
但是，周维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