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上的光,也映进了他的眼睛里,那是一道细窄、冷硬、带着青白寒芒的锐光,像一缕未熄的雪线,刺得瞳孔微微收缩。
清晨的雾气带着一股子湿冷的铁锈味,混着灰烬余烬的微焦气与陈年木霉的涩意,顺着食堂破损的门缝钻进来,拂过顾昀的脸颊,留下微黏的凉意,像一张半干的薄纸贴在皮肤上。
他没有理会,只是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父亲留下的那把旧菜刀,布面粗粝的纤维刮过刀脊,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指腹下,刀身冰凉而沉实,刃口却隐隐透出一丝被体温焐热的微温。
刀身已经被磨得雪亮,映出他自己那双平静却锐利得有些吓人的眼睛:虹膜边缘泛着浅褐,瞳孔深处却像淬了黑曜石,幽暗、凝定,仿佛能吸走所有晃动的光。
昨晚那阵熟悉的眩晕过后,脑海里的系统界面第一次变得不一样了。
那行冰冷的文字【情绪映射·进阶版】亮起时,他不再是隔着毛玻璃看戏,而是像被人一脚踹进了厉骁的记忆深处。
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滚滚浓烟的灼痛感,热浪舔舐耳廓的噼啪声、睫毛蜷曲的焦糊味、喉管里翻涌的滚烫铁腥气;还有那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尖利、破碎、带着破音的颤音,一下下撞在鼓膜上,震得太阳穴突突跳动,一切都真实得仿佛烙在了他自己的皮肤上。
他攥紧了手里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渗出薄汗,黏在冰冷的黄铜包铆钉上,发出细微的“嗒”一声轻响。
这股灼痛,把他拉回了自己七岁那年的冬天。
也是这样的大雪天,父亲因为坚持给贫民窟里那群交不出伙食费的孩子做免费的面汤,被厨师协会以“扰乱市场、自降身份”为由除名。
他记得父亲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楼时,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厨师服已经湿透,肩头结着细小的冰晶,一碰就簌簌掉渣,散发出冷汗与劣质肥皂混合的酸咸气息。
父亲没回头看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只是蹲下来,摸着他冻得通红的脸,那双手粗粝、骨节突出,掌心却奇异地温热,像刚离灶的陶碗底,暖意顺着颧骨一路烫进耳根。
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砸进了他的骨头里。
“小昀,记着。饭有温度,人才不冷。”
“哐哐哐!”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顾昀的思绪,三声短、一声长,带着金属门框共振的嗡鸣,震得窗棂上浮尘簌簌落下。
他抬起头,门外是灰鼠那张沾着黑炭印子的脸,小家伙的眼睛里满是压不住的火气,鼻尖还挂着一粒未干的汗珠,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顾哥!那些人……他们贴公告了!”
顾昀把菜刀小心地插回袖中的刀鞘,皮革内衬摩擦刀身,发出“嗤啦”一声低哑的轻响;那股温热的触感顺着手臂传遍全身,像一道无声的脉搏,稳而有力。
他没说话,只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废墟的墙头上,果然贴满了崭新的白色公告。
那种刺眼的白,在灰败的断壁残垣间,像一块块刺眼的补丁,纸面光滑反光,边缘还带着印刷油墨未干的微涩气味,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
上面的字眼冰冷、公式化,每一张都盖着鲜红的印章,朱砂混着胶质的甜腻腥气,在冷空气里格外扎鼻。
“即日起,为保证资源高效利用,第七基地暂停一切非必要感官供给。顾昀食堂存在严重资源浪费现象,限期三日整改。逾期未改,将由中央后勤部强制收编。”
几个流浪儿正蹲在公告下,灰鼠手里拿着一块烧黑的木炭,正用力把“整改”两个字涂成一团漆黑的“滚蛋”,炭粉簌簌剥落,蹭在冻裂的手背上,留下灰黑的印子,又痒又刺。
“干什么呢!”一声呵斥传来,两个穿着中央制服的巡逻队员快步走了过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电击棍上,金属外壳磕碰皮带扣,发出“咔、咔”两声脆响,“想进禁闭室吗?”
孩子们吓得一缩,肩膀绷紧,牙齿咬住下唇,却还是倔强地挡在墙前,没一个人让开,呼出的白气在冷风里迅速消散,像一句不肯落地的誓言。
顾昀的目光从那张公告上移开,落在了孩子们冻得发紫的手指上,指甲盖泛着青灰,指节处裂开细小的血口,渗着淡黄的组织液,在晨光下微微反光。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食堂,揭开了灶上那口一直温着火的陶锅。
锅里是刚煮好的荠菜粥。
嫩绿的菜叶混在熬得烂熟的米粒里,散发出一种带着泥土清香的暖意,微甜的青气、微苦的根茎回甘、米油浮起的脂香,三种气息缠绕升腾,蒸得灶台边的空气都微微发颤。
他舀出一碗,想了想,又从怀里那个小小的油布包里,捻出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星砂盐,撒了进去。盐粒落入粥面,发出细碎如雪落瓷盏的“簌簌”声,随即融化,漾开一圈极淡的、近乎透明的蓝光涟漪。
他把粥一碗碗分给围在门口的孩子们。
热气氤氲了他们的脸,也似乎驱散了他们眼里的恐惧,蒸汽扑在睫毛上,凝成细小水珠,滚烫的粥沿碗沿溢出,烫得指尖一缩,又舍不得松手。
“喝吧,喝了暖和。”他的声音很淡。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晨光。
厉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让那两个巡逻队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靴底碾过碎石,咯吱作响。
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像地底传来的闷雷:“他们要拆你的灶,先踏过我的尸体。”
顾昀摇了摇头,把最后一碗明显更稠的粥推到他面前,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也模糊了彼此眼底的纹路。
“灶不能靠血守,”顾昀说,他抬起头,第一次主动直视厉骁的眼睛,“得靠人吃。”
他眼底那点罕见的、尖锐的光亮,像冰层下燃烧的火苗,幽蓝底色里跃动着金红,灼灼不熄。
“你信我吗?”
厉骁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咕”声。
他端起那碗粥,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滚烫的粥顺着喉管滑下,像一条火线,一直烧到胃里,激起一阵暖胀的痉挛,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把空碗重重放在灶台上,发出一声闷响,陶器与青砖相撞,余震顺着桌面传到顾昀手边,震得勺柄微微跳动。
“你说怎么做,”男人转身,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扫向不远处的中央车队,“我负责清场。”
夜色再次降临。
一道瘦削的身影借着废墟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到食堂后巷。
是青鸟。
她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呼出的气在冷夜里凝成短促的白雾,又迅速被风撕碎。
她没有敲门,只是在灶台后方的墙壁缝隙里摸索着,指尖刮过粗粝的砖面,蹭掉一点薄皮,渗出血丝;然后将一管小小的、装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管,塞了进去,管壁微凉,内里液体随着动作轻轻晃荡,发出极轻的“叮咚”一声,像冰珠坠玉盘。
“周维把基地所有香料的库存都销毁了……”她靠在冰冷的墙上,声音低得像梦呓,带着喉咙深处的沙哑震颤,“但这坛卤水,是我妈留下的。她死前,还在教我怎么腌萝卜才脆。”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说情感是资源浪费……可人要是连‘想家’都不敢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青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墙缝里那管琥珀色液体,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顾昀站在窗后,静静地看着远处中央车队扬起的尘烟,袖中的菜刀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绪,又开始微微震颤,不是嗡鸣,而是高频的、几乎不可察的“嗡……”,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在腕骨下轻轻共振。
他转身,从墙角拿起一块半截的黑板,用粉笔在上面用力写下四个字。
味觉审判。
字迹刚落,一行淡蓝色的光幕在他眼前悄然浮现。
【主线任务更新:废土对决。】
【任务内容:举办一场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进行的双盲测试,以“人心”为砝码,与中央避难所的“效率至上”原则进行公开审判。】
【胜利条件:超过半数测试者放弃营养膏,选择你的食物。】
【胜利奖励:解锁特殊技能——记忆回溯·食材共鸣。】
系统的声音消失后,顾昀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基地中央那片最空旷的废墟广场。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两天后,在那片空地上,两张长桌隔着冷风遥遥对峙的场景。
而此刻,同一片夜空下,周维独自站在被封锁的仓库废墟前。
冷风吹动他单薄的研究服,他摩挲着手里那块冰冷的怀表,一遍又一遍。金属表壳沁着霜气,指腹划过凹刻的罗马数字,留下细微的刮擦感,“咔、咔”轻响,如同倒计时的心跳。
“如果那天……”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如果我没有锁上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