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姨端着半碗温水进来时,顾昀正挣扎着从木板床上坐起。
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像张没上色的宣纸,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
“我的卤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桌面。
“在呢,在呢!”红姨连忙放下碗,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厉队长亲自守着,连只苍蝇都没放进去。你这一觉睡了两天,外头……”她顿了顿,眼神复杂,“外头那些人,把碗都舔得能照镜子了。”
顾昀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口水。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管,带来一丝久违的活气。
他推开红姨的手,慢慢挪下床。
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里,但他还是执拗地要去厨房。
今天是和周维约定的“盲测”日子。
灶台上,那口大铁锅正冒着热气。
顾昀揭开锅盖,里面正炖着昨天剩下的半块腊肉。
这是厉骁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变异野猪肉,肉质偏硬,带着股子去不掉的土腥味。
他沉默地切下一块,刀锋在案板上“笃笃”轻响。
昨天夜里,他又做梦了。
梦见大雪纷飞的厨师协会门口,父亲跪在台阶下,花白的头发上挂满冰碴。
一桶馊水被人从二楼泼下来,淋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厨师服。
那时候父亲没哭,只是死死护着怀里那本祖传的菜谱。
但顾昀哭了。那一滴眼泪混着馊水的臭味,成了他童年最深的烙印。
此刻,他盯着锅里翻滚的酱色汤汁,鬼使神差地,眼眶一热。
一滴温热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刚好滴进旁边那小碟用来调色的自制酱油里。
“滋——”
热锅遇冷油,酱油入锅,那滴泪瞬间没了踪影。
“红姨,”顾昀手里不停,将切好的肉片滑入锅中,“这腊肉要选肥瘦三层的,第三层得带点筋……”
他盯着那块在热油里慢慢卷曲焦黄的肉片,声音很轻,像在说给空气听:“我爸说,咬不断,才叫年味。那股子嚼劲儿,能让人想起还没过完的日子。”
红姨站在一旁愣住了,她看着顾昀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小顾老板,身上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晦不明的烟火气。
测试场设在基地那座塌了一半的旧礼堂里。
顶棚破了大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魏莽带着人临时补了张防风布,也被吹得哗哗作响。
十张破课桌一字排开,上面放着两样东西:左边是周维团队带来的、散发着精确工业气息的灰绿色营养膏;右边,是顾昀刚出锅的一碗腊肉焖饭。
十名志愿者被蒙上了黑布条,双手平放在桌面上。
他们大多是刚从辐射区逃回来的幸存者,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洗不掉的灰土味。
周维坐在评委席上,手里捏着那块怀表,表盖开合的“咔哒”声在空旷的礼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开始。”他冷冷地下令。
助手青鸟端着记录仪,站在一旁。
她的眼神有些游移,视线总是不自觉地往那碗冒着热气的焖饭上飘。
那是怎样的一碗饭啊。
米粒饱满油润,染成了诱人的酱红色。
几片半透明的腊肉铺在上面,肥肉晶莹剔透,瘦肉红亮紧致,肉皮微微卷翘,像是在勾引人的食欲。
一股霸道又温暖的咸香味,哪怕隔着三米远,也直往人鼻子里钻。
坐在三号位的是个名叫小舟的志愿者女孩,才十六七岁。
当那碗饭被推到她面前时,她本来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那股味道……
太熟悉了。
像记忆里那个狭窄拥挤的小厨房,像那盏昏黄摇晃的白炽灯,像那双粗糙大手递过来的筷子。
“这味道……”小舟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哭腔,“我爸……还没失踪的时候,总会在除夕夜偷偷给我碗里藏两块腊肉……”
她不需要眼晴看,那股味道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青鸟站在她身侧,手里的笔顿住了。
记录仪上的数据显示,女孩的瞳孔在剧烈收缩后又急剧扩张,那是情绪受到极大冲击的反应。
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黑色的墨点,她却忘了移开。
“记录生理指标。”周维的声音冷硬地传来,“心率、血压、多巴胺分泌水平。不要记那些没用的废话。”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光挡住了他的眼神。
但他却无法阻止自己看向那个女孩。
小舟摸索着端起那碗饭,没有任何犹豫,甚至顾不上烫,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她的肩膀随着吞咽的动作剧烈耸动着,眼泪顺着蒙眼的黑布边缘渗出来,混着饭粒一起吞进肚子里。
那个抓着衣角的动作……
周维捏着怀表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太像了。
妻子临终前,因为辐射病全身溃烂,连喝水都疼,却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求他给她煮一碗家里常吃的咸泡饭。
那时候,基地刚刚建立,哪里来的米?哪里来的咸肉?
他只能给她注射营养针。
直到她咽气,那个抓衣角的动作都没有松开。
怀表的链子不知何时松脱了一扣,垂在桌沿边,随着冷风轻轻晃动,像一个无声的钟摆,敲打着某种坚固的防线。
“我选饭!”
九号那个中年男人一把扯下蒙眼布,也不管是不是违反了规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陶碗嚎啕大哭。
“吃了它我才敢想……我女儿坟头草该长多高了啊!我想回去看看……哪怕死在那儿,我也想回去看看啊!”
两个保镖下意识想冲上去按住他。
“干什么?”魏莽一步跨出,那把改装过的重型霰弹枪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规矩是你们定的,盲选也是你们说的。现在结果出来了,想赖账?”
周维脸色铁青,但他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最后那个还没动筷子的人。
那是坐在十号位的一个瘦小身影。
顾昀站在长桌尽头,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眉头微微蹙起。
这人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不动,哪怕那碗饭就在鼻尖底下,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走过去,没等周维开口阻拦,直接伸手解开了那人的蒙眼布。
黑布落下,露出一张苍白、木然的小脸。
是毒蝎的妹妹。
那个自从被救回来后,就得了失语症,连哥哥都不认识的小女孩。
她呆呆地坐着,像个人偶。
那一左一右两碗截然不同的食物摆在她面前。
左边,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高效、冰冷。
右边,是一碗带着眼泪和烟火气的腊肉饭。
全场死寂。
就连毒蝎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礼堂的横梁上,那只猩红的义眼死死盯着妹妹,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秒,两秒。
女孩那种空洞的眼神突然动了动。
她缓缓伸出手,那只瘦得皮包骨的小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
然后,“啪”地一声。
她猛地挥手,将左边那碗营养膏狠狠打翻在地。
灰绿色的膏体溅了一地,像某种被丢弃的工业废料。
紧接着,她像是饿极了的小兽,双手抓起那碗腊肉饭,把脸埋进碗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米粒沾在她脸上,油光蹭在鼻尖,她一边吃,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哥……家……”
周维像是被人迎面重击了一拳,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折叠椅。
“啪嗒。”
手中的怀表摔在水泥地上,弹开。
那张藏在夹层里、已经泛黄卷边的全家福露了出来。
照片上,年轻的周维抱着妻子,妻子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饭,笑得眉眼弯弯。
顾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脑海深处,那个冰冷的机械音突然剧烈闪烁起来,却不再刺耳。
【检测到高浓度情感共鸣……】
【条件达成。】
【情绪映射·进阶版激活。】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但这次伴随的并非虚弱,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的电流声。
系统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这一次竟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回响,直接在他颅骨深处炸开。
【警告:检测到深度创伤类型:丧失。】
【正在尝试链接核心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