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结束。
松明火把的光芒渐次熄灭,只余下廊檐下几盏长明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野茅山古朴建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孙有为领着秦垣,穿过几条寂静的石板小径,来到一处位于山崖边的独立石屋。
屋内陈设同样简单,两张石榻,一张木桌,两把竹椅,窗外便是云海沉浮、星垂平野的壮阔景象。
“老秦,条件简陋,你就跟我挤一挤,咱们也好说说话。”孙有为一边铺着被褥,一边说道。
经历了矿坑生死与旅途倾谈,他早已将秦垣视为最亲近的兄弟。
秦垣立于窗边,望着窗外那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辰,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老孙,那个晋师叔,是何来历?”
孙有为的师父和三个师叔,算是各有特色。
罗净素道人,深谙占卜预测之术,却没有与同样善于占卜的李京那般,给人一种成竹在胸,老谋深算的感觉。
相反,他反而有一种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意境。
于师叔是几人中最祥和的一位。
此人略显富态,时常脸上挂笑,最具亲和力。
杨师叔较为寡言,不过他目光柔和,道炁内敛,有与道合真,浑然天成之意。
唯独晋道人,让秦垣打心里感觉不舒服。
这是一个身形消瘦,面容冷峻,颧骨高耸的道人。
他眼神锐利如鹰,看任何人,都是扫视之间带着审视的意味。包括孙有为!
而且他言辞冷冽,道炁澎湃,没有丝毫内敛,一看就不是易于相与之辈。
孙有为铺床的动作一顿,转过身,脸上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晋师叔啊。他,算是我们野茅山的一个……嗯,比较特殊的存在。”
他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和秦垣各倒了一杯清水,压低了些声音:“他原本是正统茅山上清宗,南院的门人,据说辈分不低,天赋也很好。但很多年前,因为一些不清不楚的‘个人’问题,触犯了门规,被上清宗革除门墙,逐了出来。”
“个人问题?”秦垣追问。
“具体缘由,师父从未细说,晋道人自己也绝口不提。”孙有为摇了摇头,“只知道他当时落魄潦倒,身受重伤,险些死在外头。是师父云游时偶然遇见,怜其才学,又不齿上清宗某些做派,便不顾几位师叔当时的反对,将他带回山中收留。这些年来,他在山中深居简出,主要负责看守经阁和一些杂务,性子孤僻得很,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秦垣目光微闪,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划过。
正统茅山弃徒……这个身份本身就充满了故事和疑点。他沉吟良久,觉得有必要提及一下旧事。
“老孙,”秦垣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静,“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高三卜前辈那,他为我们留下的三卜六谶”
孙有为愣了一下,努力回想:“高三卜?老高?……哦!我想起来了!你的是牝鸡司晨,北方众神什么的,我的是虎首衔天,玉中杀机,乱七八糟的。”
“不错。”秦垣缓缓诵出那深印在脑海中的句子:“你可还记得,一日业火,八王穿心……’”
孙有为猛地打了个寒颤,那诡谲不详的谶语此刻听来,竟让他脊背生出一股寒意:“有这句!老秦,你的意思是?”
秦垣的目光锐利如剑,聚焦在孙有为脸上:“这凶卦谶语的前一句——‘一日业火’。孙道兄,你可记得,我将它组成了一个晋字。”
孙有为皱着眉头,“我记得这事,我当时还说,我心里有数了。”
“不错。”秦垣点头,“‘一日业火’,组合便是‘晋’字!而‘火’在卦象中,常主灾祸、变革、焚毁。‘晋’字带火……高三卜前辈以消耗生命为代价留下的秘谶,莫非正是在警示,一个与‘晋’字相关的人,会带来焚毁一切的业火?!这与你所谓的心里有数,是否相近?”
石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山风吹过的呜咽声。
孙有为脸色变了几变,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深呼吸了几次,才缓缓开口,“那谶言一出,我就有所怀疑了。”
“晋师叔师承茅山正统,而茅山又把野茅山视为眼中钉……我当初也怀疑,晋师叔是茅山上清宗苦肉计,派来我们野茅山的奸细!”孙有为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这一点我和我师父说过,只是他老人家要我不必多想。”
其实以罗净素的谨慎,当初救治晋道人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所以他当时也起了一卦。
那一卦,虽然有些晦暗难懂,但也足够证明晋道人,并非是野茅山之祸。
“而且晋师叔虽然脾气差了些,但是为人却没得说。别看他成天冷着一张脸,平日来,却没少指点弟子修行。这个人也嫉恶如仇,当初山下村里城隍作恶,没少祸害百姓,他一人一剑,追了差不多半个月,将那城隍斩杀。”
秦垣听罢,点了点头:“无真凭实据,仅凭一句谶语和猜测,确实无法盖棺定论。不过老孙,你还是要谨慎一些为好。”
孙有为沉吟片刻,说道,“放心,我有打算。真要是有人想对野茅山不轨,我见谁杀谁。”
野茅山不仅仅是他的师门,也是他的家。
这是他的逆鳞,谁也不可轻举妄动。
“老秦,有心了!”孙有为语气郑重。
距离高三卜一时,过去已经很久了。回来看见晋道人很多次了,他都没想起来这件事。
秦垣笑了笑,不想接孙有为这番客套话。
他和孙有为结识至今,同生共死太多次了,可以说二人相助任何事,都不必说那声感谢。
于是秦垣笑道:“野茅山,真是够野了,一连出了两位斩杀城隍的能人。”
话一说完,秦垣暗暗有些后悔。
野茅山,两位斩杀城隍的能人。一死一生。
生者是晋道人,死的人,却是让秦垣想起也惋惜的宁元子。
果然,孙有为的神色微微暗了下去。
“宁元子师叔,他这一辈子太苦了。”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们去祭拜一下宁元子前辈吧!”
秦垣很想祭拜一下这位帮自己斩杀了宋玉堂的独臂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