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茯苓那股带着泥土腥气与松木清冽的复合气息，像一柄微凉的薄刃，刺开他混沌脑仁里沉滞的雾障，鼻腔深处泛起微微的麻痒，太阳穴随之搏动两下，清明便渗了出来。
他没有立刻去处理药材，而是拄着那根捡来的铁棍，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食堂。
铁棍底端粗粝的断茬刮过水泥地，发出“嚓…嚓…”的钝响，每一下都震得掌心发麻，指节泛白。
天刚蒙蒙亮，晨雾像一层浸透冰水的冷纱，湿漉漉地挂在废墟的残垣断壁上，灰白里浮着铁锈色的微光。
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土腥味，还裹着昨夜雨水蒸腾后残留的、微酸的霉腐气，吸进肺里，舌根泛起一丝铁锈般的微涩。
基地的公告栏前，已经围了几个人。
一张崭新的、印着鲜红公章的纸，被钉在了厉骁那道“狼头”印鉴的旁边，纸面反着冷硬的光，边缘被晨风掀得微微颤动，像垂死蝴蝶的翅，显得格外刺眼。
《中央避难所紧急后勤征调令》。
上面的字眼冰冷、公式化，油墨凸起的印刷纹路硌着指尖，大意是因物资紧张，第七基地所有具备特殊烹饪技能的人员及相关物资，即刻起由中央统一调配管理。
落款是中央避难所后勤部，还有一个顾昀不认识的签名，墨迹干得发脆，笔锋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焦躁。
他走过去，脚步很慢，铁棍在坑洼的泥地上“笃、笃、笃”地戳出一个个小坑，泥浆溅上裤脚，留下暗褐色的湿痕，凉意顺着布料往皮肤里钻。
他伸出手，动作并不快，指尖触碰到那张纸的边缘——纸张很高级，光滑得近乎滑腻，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工业油墨味，混着金属图钉的微锈气，和这片废土格格不入。
然后，他用力一撕。
“刺啦——！”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像绷紧的弓弦骤然崩断，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张代表着最高权威的征调令，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纸纤维断裂处翻出毛糙的雪白内里。
他没有停，又撕了一下，再一下，直到那张纸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片，从他指间纷纷扬扬地飘落，碎纸片在微光里打着旋，边缘卷曲，像烧焦的蝶翼。
几乎就在纸屑落地的瞬间，一个瘦小的身影闪电般地窜了过来。
是灰鼠。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高高矮矮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还没灶台高。
他们脚上趿拉着不合脚的旧胶鞋，鞋帮裂开，露出沾泥的脚趾。
他们一言不发，迅速围成一个圈，将顾昀和飘落的纸屑挡在中间，像一群守护巢穴的幼兽，用自己单薄的身体隔开了远处巡逻队的视线，衣衫摩擦的窸窣声、粗重却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几双小手攥紧衣角时布料绷紧的细微“吱呀”声，织成一道无声的屏障。
这些孩子怀里都抱着东西，几根干透的树枝，表皮皲裂、轻敲有空洞回响；一块破旧的木板，边缘被磨得温润发亮；甚至是拆下来的桌子腿，断口处还粘着半截干涸的黑漆。
他们把这些捡来的柴火，默默堆在食堂门口，很快就垒成了一座小山，木头堆叠时“咚、咚”的闷响，混着枯枝彼此刮擦的“沙沙”声，还有新柴特有的、干燥微甜的木质清香，悄然弥漫开来。
一辆军用装甲车停在不远处，引擎低沉地轰鸣，震动透过地面传来，让脚底板微微发麻。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镜片后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手里拿着一块老式怀表，黄铜表壳被摩挲得温润，表链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冷而细的光，随着他迈步，发出极轻的“咔哒”声。
他叫周维，昨晚跟着中央的运输队一起来的。
红姨提过一嘴，说这是中央避难所的首席科学家。
“情感供给是最低效的资源黑洞。”周维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铁皮屋顶上，“你每做一碗能让人产生‘幸福感’的饭，就等于浪费了三个人一天的基础营养膏配额。”
顾昀没看他，也没理会那套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逻辑。
他只是弯下腰，轻轻抚摸着蹭到他腿边的阿黄。
橘猫的绒毛粗粝而温热，肚皮随着呼噜声微微起伏，喉咙里滚出低沉、绵长的“咕噜…咕噜…”声，像一小团被捂热的旧棉絮，在寂静里温柔地震颤。
“你吃过营养膏吗？”他问，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尾音散在微凉的空气里，几乎听不见。
周维明显愣了一下，攥着怀表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指节泛白，表链勒进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效率优先原则下，个人体验没有意义。”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旁边的哨塔上一跃而下。
厉骁落地无声，那双沾满尘土的军靴，正好踩在了一片最大的调令残片上，靴底粗粝的纹路碾过纸面，“咯吱”一声，纸屑蜷曲、碎裂，粉尘簌簌落下。
“第七基地的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周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讽的冷笑，镜面反光一闪，像毒蛇倏忽吐信。
“很好，那我就在报告里如实写上‘地方武装割据，拒不服从调遣’。你们猜，是你的灶火重要，还是基地的补给线重要？”
空气瞬间凝固，连远处装甲车引擎的轰鸣都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只剩一种沉甸甸的、令人耳膜发胀的真空感。
“周工，”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是老雷，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烟斗里火星明明灭灭，飘出一缕苦涩而熟悉的旱烟味，“我记得，大净化那天，上面下令销毁所有非必要的香料和种子仓库……你太太，是不是特别爱吃辣？”
周维的脸色，在听到“太太”两个字时，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被无形的手扼住。
顾昀没再理会外面的剑拔弩张。
他转身走回屋里，从灶台下一个隐蔽的角落，抱出了那只一直用温灰养着的老卤坛。
坛身粗陶，冰凉粗粝，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温润的灰烬，指尖拂过，留下微痒的触感。
他揭开盖子，一股醇厚到极致的香气猛地撞了出来，先是焦糖与八角的暖甜，继而是陈年酱醪的微酸，最后沉下一股深沉的、带着肉脂丰腴感的咸鲜，霸道得不讲道理，仿佛有了实质，穿透了墙壁，弥漫了整条小巷。
他舀出一勺浓稠如蜜的卤汁，淋在旁边一碗冷掉的糙米饭上。
滚烫的卤汁浇在冰冷的米饭上，“滋啦——！”一声尖锐的爆响，白汽“噗”地腾起，带着灼热的水汽扑上脸颊，睫毛瞬间被蒸得微潮。
那股被瞬间激发出来的香气，霸道得不讲道理，仿佛有了实质，穿透了墙壁，弥漫了整条小巷。
巷子尽头的废墟里，几只原本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流浪猫，动作猛地一顿，齐刷刷地扭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食堂的方向，鼻翼急促翕动，喉咙里滚出短促的、渴望的呜咽。
“三天后正午，”顾昀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用腊肉焖饭，换你们一句实话——活着，到底图什么？”
当晚，夜色深沉。
白鸽，那个总是在广播里用温柔声音安抚人心的女孩，偷偷溜到食堂后巷，找到了正在和孩子们分配柴火的灰鼠。
她环顾四周，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管，塞到灰鼠手里。
管子里，装着一点点琥珀色的卤汁，在月光下泛着蜜蜡般的柔光，微微晃动时，散发出极淡、却足以勾起舌尖记忆的咸香。
“这是？”少年不解地看着她。
“别告诉周工……”白鸽摇了摇头，眼神躲闪，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我刚才睡着，梦见我妈腌的萝卜干了。”
她说完，就逃也似的跑开了，布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咯吱”声。
远处，一座最高的铁皮屋顶上，厉骁趴在阴影里，手里那杆狙击枪的瞄准镜，一动不动地锁定着中央车队的方向，镜片边缘凝着一点夜露，冰凉刺骨。
而食堂里，那座被孩子们捡来的柴火喂得暖烘烘的灶台前，顾昀正在磨刀。
那是一把最普通的切肉刀，刀身又宽又重，刃口微钝，映着跳动的火光，泛着幽青的冷光。
他用一块捡来的青石，蘸着水，一下，一下，缓慢而专注地打磨着，石面粗糙的颗粒感透过水流抵住刀脊，发出持续不断的“嚓…嚓…”低鸣，石屑混着铁锈，变成灰黑色的浆，顺着刀刃流下，在灶火映照下，像一道蜿蜒的、缓慢爬行的暗色血痕。
灶膛里的火光跳动着，映在刀刃上，反射出冰冷的、跳跃的锋芒。
那光，也映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眼中的神情，专注，冷静，还带着一丝被压抑了很久的、决绝的戾气，火光在他瞳孔深处明明灭灭，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灶心余烬，灼热，却冻彻骨髓。
像极了很多年前，父亲被那群所谓的“美食家”联手驱逐出厨师协会的那一天，在所有人面前，亲手摔碎那只代表着最高荣誉的评审杯时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