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找一个足够大的容器,来承载这即将诞生的奇迹,灶膛里柴火噼啪爆裂的暖光映在青砖墙上,蒸腾的热气裹着安神羹特有的、微带陈皮与桂圆的甘醇气息,钻进鼻腔深处。
可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瓦罐,在熬制第三锅安神羹的时候,身体猛地一晃。
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旋转,灶台、人影、跳动的火光,全部化作一团模糊的色块;耳中嗡鸣骤起,像有千只蜂群撞进颅骨,连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变得遥远而失真。
那股强撑着他的精神力,终于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指尖残留的陶碗温热触感瞬间抽离,掌心汗湿黏腻,冷汗却已浸透后背单衣。
“哐当——”
手中的陶碗脱手,摔在潮湿的泥地上,四分五裂。
碎陶片迸溅的脆响刺耳扎心,泥地吸水时发出“滋啦”一声闷叹。
乳白色的汤汁迅速渗入地面,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汤汁浸润过的地方,竟冒出了一圈细密的、散发着微光的银白色菌丝,像夜空中一小捧碎裂的星辰;那光极淡,却带着清冽的凉意,拂过裸露的脚踝,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然后,他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额角擦过灶沿粗粝的砖面,火辣辣一烫,随即被无边的冰冷吞没。
“小顾老板!”
红姨尖叫着冲进来,一把扶住他即将砸在地上的身体。
她袖口蹭过他颈侧,粗布摩擦皮肤的沙沙声清晰可闻,那双手滚烫、颤抖,带着常年揉面留下的薄茧。
她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搭上顾昀的颈侧,一秒,两秒……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没……脉搏快没了!”她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心跳快停了!他……他这是把自己的命都熬进去了!”话尾抖出的气音,混着喉头哽咽的咸涩。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裹挟着风冲了过来。
厉骁一把推开红姨,动作粗暴,却在触碰到顾昀身体的瞬间,变得无比轻柔,指腹掠过他冰凉的手腕,感受到皮下血管微弱到几不可察的搏动,像将熄的烛芯最后一颤。
他将人打横抱起,那具清瘦的身体在他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肋骨硌着臂弯,单薄得令人心口发紧,呼吸浅得几乎消失,唯有呼出的气息拂过他下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混着蜜糖的余味。
他低头看着顾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眼底翻涌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瞳孔深处,火光明明灭灭,映不出一点活气。
“封锁食堂!任何人不准靠近!”厉骁的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咆哮,他抱着人,大步流星地冲向后院那间唯一还算干净的休息室,“谁敢把消息泄露出去一个字,军法处置!”靴底踏过门槛时,震得窗棂簌簌落灰。
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寒气从门缝底下蛇行而入,舔舐脚踝,冷得人牙关微颤。
厉骁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灶台前,身旁摊开着一本被烟火熏得卷了边角的笔记本。
那是顾昀的,上面用炭笔记录着各种食材的处理方法,字迹清秀,一丝不苟;纸页边缘被油渍浸染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指尖摩挲上去,能感到炭痕微微凸起的颗粒感。
他笨拙地模仿着笔记上的步骤,生火,淘米。
米水比例错了,淘出的米汤浑浊不堪,浮着细小的灰白絮状物,散发出微酸的潮气;火候太猛,第一锅饭还没熟透,锅底已经传来一股焦糊味,那气味又苦又涩,直冲鼻腔,熏得人眼眶发酸。
他面无表情地倒掉,刷锅,再来。
一连三次,锅底都焦得漆黑,刮铲刮过铁锅的“嚓嚓”声刺耳难耐,焦块簌簌剥落,混着冷水激出的“嗤啦”白汽,蒸腾起一股绝望的糊臭。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失败的焦糊气和男人身上愈发浓重的烦躁气息。汗味、铁锈味、未散尽的烟火气,拧成一股沉甸甸的浊流,压得人胸口发闷。
就在他准备烧第四锅时,窗户的破洞处,一个小小的纸团被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纸边蹭过窗框,发出“窸窣”轻响。
厉骁警觉地起身,捡起纸团展开。
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顾哥说,火要听米的声音。
是小石头。
厉骁捏着纸条,盯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沉默了许久,火舌舔舐柴薪的“呼呼”声、余烬坍塌的“噼啪”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全都撞在一起。
听米的声音?
什么声音?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关掉了屋里那盏用军用电池供着的、光线昏黄的照明灯。
整个厨房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灶膛里的火光,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投射成一尊沉默的巨人;空气骤然凝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耳膜微微发胀。
滋……嘶……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灶膛里柴火低沉的嗡鸣、窗外枯枝被夜风刮过的“簌簌”声、自己衣料摩擦的窸窣,都纤毫毕现。
他听见了,那不是幻觉。
水烧开后,米粒在锅里翻滚、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轻柔、密集,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春雨,正落在屋顶的瓦片上;那声音微弱却执拗,带着一种温润的、饱胀的生命律动。
就在这时,墙头传来一声极轻的落地声,枯叶被踩碎的“咔嚓”,轻得像猫尾扫过瓦楞。
一道削瘦的黑影翻身而入,动作迅捷如猫;夜风随之灌入,裹挟着铁锈与野草的凛冽气息,扑在脸上,刀锋般的凉。
是毒蝎。
厉骁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野兽;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衣襟上沾染的、淡淡的硝烟与薄荷膏混合的冷冽气味。
毒蝎显然没料到屋里有人,他借着灶膛的微光,一眼就看到了那口冰冷的、熄了火的汤锅,愣在了原地——锅沿凝着一圈灰白水垢,触手冰凉。
灶边的阿黄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浑身的橘毛根根倒竖,爪尖抠进泥地,发出“噗噗”的闷响。
可这一次,毒蝎没有拔刀。
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轻轻放在门槛上,油布表面沁出一点暗色油渍,在火光下泛着微光,散发出陈年花椒与八角的辛香。
“用这个,换一碗粥。”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厨房里显得有些干涩,像砂纸磨过粗陶。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墙边时,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告诉他……我妹妹今天早上,自己端起碗吃饭了。”话音落下,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孩子含糊的咳嗽,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水。
说完,他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只余一缕穿堂风,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厉骁脚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寒气最重,霜粒在睫毛上结出细小的冰晶,每一次眨眼都带着微刺的凉意。
食堂外那条泥泞的小巷口,不知从何时起,陆陆续续聚集了一些人。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寒风里,手里都端着一只空碗;粗陶碗沿沁着白霜,指尖冻得发红发木,碗底偶尔磕碰,发出“叮”一声轻响,在死寂中荡开微澜。
一个,两个,十几个……越来越多的人从废墟的阴影里走出来,安静地排起了队;旧棉袄摩擦的“沙沙”声、压抑的咳嗽声、冻得发僵的牙齿轻轻磕碰声,织成一张无声的网。
基地那台老旧的广播里,白鸽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犹豫和疲惫,电流杂音嘶嘶作响,像垂死的蝉鸣。
“各位幸存者请注意,今日食堂……可能……歇业……”
她的话还没说完,北墙的方向,突然传来厉骁一声惊雷般的怒吼,那吼声穿透了整个基地的死寂,震得广播喇叭“嗡”地一声长鸣。
“谁他妈敢让这灶火灭了,老子现在就毙了他!”
巷口所有的人都猛地抬头,寒风卷起衣角,吹得人眯起眼,却仍死死盯住那根烟囱。
只见食堂那根歪歪扭扭的烟囱里,在沉寂了一夜之后,重新升起了一缕炊烟;那烟很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却固执地、笔直地,刺向即将破晓的天空——烟气里裹着新米蒸腾的微甜、炭火余烬的暖香,还有……一丝极淡、极熟悉的、属于老卤的、沉厚悠长的酱香。
昏迷中,顾昀感觉自己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水里,所有的疲惫都被抚平;水波温柔地托举着他,像被一双熟悉的手稳稳承托。
一抹微弱的甜意,从他的指尖传来,慢慢渗入掌心,那甜味先是微凉,继而化开,带着水果糖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清新果香,舌尖仿佛也尝到了一丝回甘。
那是一颗被体温捂得有些融化的水果糖。
他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睫毛扫过下眼睑,痒得像蝴蝶振翅。
【灵魂修复进度更新:第二块碎片完全融合。】
【奖励结算:社交障碍-15%,初级味觉强化。】
窗外,天光微亮;晨光如稀释的蛋清,漫过窗棂,在泥地上铺开一道微弱的暖痕。
厉骁端着一碗焦黑中夹杂着几粒完整米饭的“粥”,站在冰冷的晨雨里,对着那条自发排起的长队,用嘶哑的嗓子吼道:
“都给老子排好队!他醒了,就得吃上口热乎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粥碗边缘,溅起细小的水花。
没有人抱怨他手里那碗东西根本不能称之为食物,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身后那根重新冒出炊烟的烟囱,眼神里燃起了某种名为希望的东西。那光,比灶膛里的火更暖,比晨光更亮。
而在那间简陋的休息室里,顾昀的手指动了动。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固执而清晰。
那桶老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