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回到那片狼藉的厨房，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堆生锈的铁皮罐子上，铁皮泛着暗哑的褐红，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剥落如鳞的锈粉，指尖划过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枯叶在水泥地上拖行。
这些罐头原本装着军用润滑油，早就被废弃了，内壁还挂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黏稠如凝固的沥青，凑近时能闻到一股陈年金属混着柴油与微腐的酸馊气，舌尖隐隐泛起铁锈的腥甜。
红姨的惊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那眼神沉得像浸过冷水的黑曜石，没一丝反光，却让红姨喉头一紧，后半截声音硬生生卡在气管里，只余下喉咙深处一声短促的“呃”。
他没解释，只是默默地将那些铁罐一个个搬到屋檐下，用那点从引擎盖上汇集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浑浊雨水，一遍遍冲洗。
水珠砸在罐身，溅起细小的、冰凉的水星，打在他手背上，激起一阵微颤的麻意；雨水顺着罐沿滴落，在青砖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小坑，蒸腾起微不可察的土腥气。
然后，他用自己的衬衫下摆，将罐子内壁用力擦拭干净，直到那块布料被油污染得漆黑，布纤维被油膏糊死，绷紧时发出“吱啦”一声闷响，像撕开一张浸透胶水的旧纸。
铁桶里那锅色泽深沉、仿佛蕴含着星辰的老卤已经不再沸腾，只在表面缓慢地鼓起一个又一个粘稠的泡，“啵…啵…”声轻而滞重，像熟透的浆果在掌心被轻轻捏破；每个气泡破裂的瞬间，都腾起一缕近乎液态的棕褐色热雾，裹挟着八角、桂皮、陈年猪骨髓脂与三载老姜根须熬煮后的醇厚暖香，直冲鼻腔深处，撞得人太阳穴微微搏动，胃壁不由自主地收缩、发热。
每一次冒泡，那股霸道的香气就更浓郁一分，钻进骨髓，勾出人最原始的饥饿感，不是腹中空鸣，而是舌底生津、齿龈发软、连后槽牙都泛起温热的酥麻。
顾昀将卤汁小心地分装进七个铁罐里，没有装满，只到七分。
铁罐微烫，隔着粗布手套仍能感到罐壁传来的、稳定而绵长的余温，像握住一只刚睡醒的鸟。
他把灶膛里烧尽的柴火扒开，露出底下尚有余温的灰烬，灰是暖灰，呈蟹壳青与浅赭交杂的绒状，指尖探入寸许，便触到一层柔韧的热流，不灼人，却熨帖得令人心尖一颤。
他将七个铁罐一个个埋进去，只留一个瓶口在外面。
“温度。”他头也不抬地吩咐。
红姨像是被惊醒，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个宝贝一样的小本子和一截炭笔，哆哆嗦嗦地蹲在灶台边。
她伸出粗糙的手，在第一个罐子旁边悬空感受着温度，手抖得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道凌乱的波浪线，纸页被汗水洇出淡黄晕痕，炭末簌簌掉在灰烬上，发出极轻的“噗”声。
她不敢靠得太近，昨夜厉骁走后，她按捺不住，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残留在黑米糕上的卤汁，偷偷尝了一口。
就那么一丁点，咸香瞬间炸开，然后是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先是舌尖滚过一道焦糖色的亮光，继而喉头一松，胸腔里像被塞进一小团晒透的棉絮，蓬松、温软、无声无息地胀满。
那一晚，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没有被噩梦惊醒，反而梦见了自己那个死于辐射病的小女儿。
梦里，女儿没有满身烂疮，而是梳着两条小辫，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笑着对她说：“妈，吃饭啦。”粥面浮着金黄油星，蒸腾的热气扑在她脸上，带着甜糯的粟米香，耳畔是瓷勺轻碰碗沿的“叮”一声脆响。
就在这时，基地里那台老旧广播里一直循环播放的、白鸽安抚人心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滋——”
一声刺耳的电流音后，整个基地陷入了一片死寂，连远处废墟间游荡的风声都消失了，耳膜嗡嗡作响，像被塞进一团吸饱水的棉花。
紧接着，北墙方向传来一阵骚乱，夹杂着痛苦的干呕和器物倒地的声音，是搪瓷缸砸碎的“哐啷！”、皮带扣刮擦水泥墙的“嚓嚓！”、还有压抑不住的、从肺腑深处翻上来的“呃…呕…”声，湿黏、断续、令人牙酸。
“出事了！”魏莽的副手连滚带爬地冲进食堂，脸上毫无血色，“北墙的兄弟们……全都倒了！上吐下泻，跟中了邪一样！”
顾昀猛地站起身，来不及思考，直接从灰烬里刨出一个还温热的铁罐，抱在怀里就往外冲，罐身烫得他肋下皮肤一缩，布料被汗浸透，紧贴皮肉，每跑一步，罐壁的微震都顺着胸骨传进心脏。
北墙的哨位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呕吐物酸腐味和奇异甜香的古怪气味，酸是胃液反流的刺鼻尖锐，甜却是蜜饯过期后那种腻在舌根的、带着金属回甘的假甜，两种气味绞在一起，在鼻腔里刮出细小的刺痒。
十几个哨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面色青紫，双眼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梦魇，有人指甲深深抠进砖缝，指节泛白；有人小腿肌肉痉挛抽搐，鞋底在地面拖出两道灰白印痕；还有人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完整音节，只余下“嗬…嗬…”的漏气声。
顾昀一眼就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灰白色粉末，遇水化开，正渗入泥土，粉末边缘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在正午斜照下幽幽浮动，像活物的鳞屑。
是腐心粉，一种专攻精神防线的神经毒素，能放大士兵心中最深的恐惧和执念，让他们在幻觉中自我崩溃。
是毒蝎。
他拧开铁罐，一股醇厚得近乎粘稠的香气立刻压过了那股诡异的甜香，不是扑面而来，而是如温润绸缎般缓缓铺展，先裹住鼻腔，再滑入喉底，最后沉入丹田，留下暖烘烘的余韵。
他舀出半罐琥珀色的老卤，倒进旁边一个装雨水的头盔里，用一根木棍飞快搅动。
老卤遇水，迅速化开，变成一种浓稠的、散发着柔光的糊状物，搅动时发出低沉的“咕噜…咕噜…”声，像熟睡婴儿的呼吸；糊面浮起细密气泡，破裂时逸出一星微不可察的、带着焦糖与陈皮气息的甜香。
“撬开嘴！”顾昀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声线略哑，却异常平稳，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青砖上，清晰、结实、不容偏移。
厉骁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亲自动手，捏开一个哨兵的下巴，指腹粗粝，虎口处有旧疤凸起，动作精准如外科手术钳。
顾昀用木勺舀起一勺卤汁糊，塞进那哨兵嘴里。
“每人一勺，含三分钟再咽。”
第一个被喂下的哨兵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眼白上布满血丝，虹膜却亮得惊人，像暴雨前骤然劈开云层的一道闪电。
他愣愣地看着天空，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泪珠滚过颧骨，带着微咸的温热，滴在颈侧，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我梦见我妈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她没骂我，还喊我回家吃饭……”话音未落，喉结一动，吞咽时发出“咕咚”一声，仿佛真的咽下了什么滚烫而柔软的东西。
一个，两个……随着卤汁糊被一个个喂下，倒地的哨兵们陆续清醒过来。
有人抱着头痛哭，指节死死抠进头皮，发出“嘶…”的抽气声；有人茫然四顾，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胸前的弹药袋搭扣，金属冰凉，棱角硌手；还有人仰面躺倒，望着铅灰色的天，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同一个词：“…饭…饭…”
厉骁一直站在人群之后，他没说话，只是指节捏得发白，骨节凸起如石棱，青筋在手背蜿蜒，皮肤下传来细微的“咯咯”声，像冻僵的树枝在回暖时悄然开裂。
他也闻到了那股味道，一股混杂在浓郁肉香之下的、极淡的甜香。
那味道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记忆的某个角落。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场冲天大火，浓烟滚滚，年幼的他在火场外，嘴里含着逃生前母亲塞给他的最后一口糖水，就是这个味道，甜到发苦，带着绝望的灼热——舌尖残留的糖粒早已化尽，可那灼烧感却沿着食道一路向下，烙在胃壁上，至今未消。
三百米外，一栋倾塌的废楼顶端。
毒蝎透过机械臂自带的镜头，将那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镜头焦距微调时发出“咔…咔…”的伺服电机轻响，视野边缘泛起一圈极淡的蓝光滤镜。
他的镜头拉到最近，对准了那个蹲在泥地里的清瘦身影。
顾昀正在给最后一个醒来的年轻哨兵喂糊。
那男孩年纪很小，哭得喘不上气，眼泪鼻涕混在一起，一滴泪正好掉进了木勺，泪珠坠入糊面，漾开一圈微小涟漪，随即被浓稠的琥珀色温柔吞没。
顾昀却像是没看见一样，自然地抬起手，用自己那已经磨得发白的袖口，轻轻擦掉了男孩脸上的泪痕，布料粗粝，却带着体温，拂过皮肤时像一片晒暖的梧桐叶，轻、稳、不带一丝犹疑。
那动作很轻，就像拂去一粒落在米饭上的灰尘。
“咔哒。”
一声轻响，毒蝎左手机械臂上的扳机保险，不受控制地弹开了，内部微型齿轮发出“嗒”的一声错位咬合，紧接着是持续半秒的高频震颤，震得他整条义肢发麻，掌心传感器读数瞬间紊乱。
回食堂的路上，顾昀的脚步有些虚浮，脚底踩过碎玻璃碴，发出细碎“咯吱”声；左膝旧伤隐隐发烫，像埋着一小块烧红的炭；耳畔阿黄的爪子踏在瓦砾上，是“哒、哒、哒”三声清脆的节奏。
橘色的影子一闪，阿黄从废墟里窜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小片烧焦了的布料，放在他脚边，布料边缘蜷曲碳化，散发出焦糊的棉纤维味，还残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孩童常用的廉价桃子香皂气息。
顾昀捡起来，那是一片衣角，正是毒蝎妹妹昨天穿的那件。
布料的内衬上，用已经干涸发黑的血，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血迹已氧化成深褐，笔画边缘微微皲裂，像干涸河床上龟裂的泥纹。
哥，别烧厨房。
顾昀捏着那片布料，抬头望向远处那栋废楼的方向，沉默了许久，风掠过他额前碎发，带来一丝凉意；指腹摩挲着血字凹凸的纹路，粗粝、微硬、带着时间的重量。
“他妹妹……”他轻声问身旁的厉骁，“能走路了吗？”
厉骁的目光从那片布料上移开，声音低沉：“今早，她自己走到食堂门口，站了十分钟。”说这话时，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像咽下什么极难消化的东西。
顾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将那片布料小心地叠好，放进口袋，布料折痕处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蝶翼初振。
回到厨房，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眩晕袭来，仿佛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不是力气，而是某种支撑脊柱的、温热的液体，正从骨髓里一滴一滴渗出。
他扶着灶台站稳，看着那些刚刚经历过精神冲击的士兵，知道光靠老卤还不够，他们需要安神。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脑中的昏沉感，转身从储物箱里拿出那包仅剩的野生茯苓，纸包微潮，拆开时飘出一股干燥泥土与雨后松针混合的清苦气息，根须上还沾着几粒细小的、暗红色的山茱萸果皮碎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