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再是来自气象台，而是来自三公里外的防御阵地前线。
尖锐，急促，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每个人的耳膜，耳道里嗡嗡震颤，鼓膜似要撕裂，连灶膛余烬都随着那声波微微跳动。
空气里那股刚刚诞生的、醇厚霸道的香气，瞬间被硝烟和血腥味盖了过去：焦糊的硫磺味刺得鼻腔发烫，铁锈混着温热的血气沉甸甸压在舌根，而那缕卤香却像一尾滑溜的银鱼，在腥浊的缝隙里倏忽游走，尾尖还沾着点蜜糖似的甜。
那口还在翻滚着奇异光芒的铁锅，在这末日般的警报声中，显得格格不入，锅底幽蓝火苗无声舔舐着锅腹，映得液面浮起一层流动的琥珀色光晕，仿佛整锅不是卤水，而是一小片被囚禁的、温热的熔岩。
顾昀的脑子嗡地一声，从刚才的震惊中被拽了出来，太阳穴突突跳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黏住几缕碎发。
他环顾四周，寻找能装下这锅东西的容器：陶罐釉面冰凉反光，木盆接缝处渗出暗黄水渍，指腹蹭过桶壁时，一股陈年霉味直冲鼻腔。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个用来装废水的生锈铁桶上，桶身布满褐红锈鳞，指尖划过，粗粝刮手，桶底积着半寸浑浊积水，水面浮着几星油亮的绿苔。
他没多想，抄起铁桶就往锅边拖，铁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桶沿磕在门槛上，震得掌心发麻。
“小顾老板！你干什么！”红姨的声音都劈了叉，她指着那铁桶，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那桶是装变异藤蔓汁液的！有腐蚀性！拿这个装吃的东西，你是疯了吗！”她喉头滚动，唾沫星子溅在干裂的唇上，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
顾昀没理她，直接将锅里那愈发浓稠、散发着琥珀色光泽的液体，一股脑地倒进了锈迹斑斑的铁桶。
滚烫的卤汁撞上冷铁桶壁，“嘶啦”一声腾起白雾，桶身骤然发烫，隔着粗布手套都能感到灼热的热浪扑在手背上。
他还嫌不够，顺手将灶台边上剩下的一把晶核碎屑和几根干枯的变异藤蔓也扔了进去。
“嗤啦——”
一声轻响，铁桶里的液体像是活了过来，内部的光芒更盛：幽蓝火苗在液面下明明灭灭，像无数只微小的眼睛同时睁开，桶壁锈迹被映得泛出暗金纹路。
那股原本醇厚的香气，在混合了藤蔓的青涩草木味和晶核的金属冷香后，变得更加复杂，更加……诱人，它不再浮在空气中，而是沉甸甸地坠下来，钻进衣领，缠上手腕，最后丝丝缕缕渗进鼻腔深处，勾得牙龈发酸，舌尖无端泛起一阵咸鲜回甘。
它不再是单纯的食物香气，而是一种能直接钻进骨头缝里的、野蛮的肉香：像炭火烤透的肋排，油脂滴落灰堆时迸出的焦香，又裹着山涧冷泉洗过的野菌清气，霸道得让人膝盖发软。
红姨的冷笑僵在脸上，嘴角肌肉不受控地抽搐，她下意识吞咽，喉结上下滑动，却只尝到自己嘴里泛起的苦胆汁味。
她眼睁睁看着那锅在她看来等同于剧毒垃圾的混合物，正蒸腾出让她口水疯狂分泌的香气，那香气浓得几乎有了重量，压得她眼皮直跳，耳畔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骨内振翅。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蹲在灶台边的阿黄，突然弓起身子，浑身的橘毛根根倒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地板，震得灶台上的铁勺微微震颤。
它不是对着人，而是对着铁桶底部。
一滴深琥珀色的卤汁，从铁桶外壁一道细小的锈蚀裂缝里渗了出来，滴落在潮湿的泥地上。
没有声音。
只有一缕极淡的白烟，从那滴卤汁落下的地方袅袅升起，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边缘光滑的浅坑，坑底泥土泛着湿润的黑亮，像被无形之口吮吸过，散发出微弱的、类似雨后新翻泥土的腥甜。
这卤水，能腐蚀地面。
屋子里瞬间死寂，连最粗重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铁桶里液体缓慢翻涌的“咕嘟”声，清晰得如同心跳。
下一秒，厉骁动了。
他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的案板上拿起一块昨晚剩下的、已经冷硬发黑的黑米糕，掰下一角，就着一把铁勺，直接伸进那滋滋作响的铁桶里，舀起一勺滚烫的卤汁，浇在米糕上。
滚烫的汁液浸透米糕的刹那，表面腾起细密白汽，米糕边缘迅速软化、泛出诱人的棕褐色油光。
他看都没看那块被卤汁浸透、正冒着热气的米糕，仰头就塞进了嘴里，喉结滚动，咽了下去，下颌线绷紧如刀锋，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整个屋子的人都看傻了，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胸腔发紧；有人手指抠进木桌边缘，木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
红姨张着嘴，想喊，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觉耳膜被自己的心跳声擂得生疼。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厉骁一直像尊石雕般站着，一动不动，唯有睫毛在烛光下投下微微颤动的阴影。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毒发身亡时，他缓缓抬起了头。
他眼底那些因为彻夜厮杀而密布的血丝，竟然褪去了大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近乎迷茫的温和，眼角泛起一点湿润的微光，像晨雾里初升的薄阳。
“我梦见我妈了。”他声音很低，沙哑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笑着，递给我一个白面馒头。”话音落下时，他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麦香与暖意，喉间泛起一阵久违的、柔软的酸胀。
话音刚落，“扑通”一声。
红姨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膝盖砸在泥地上闷响，震得她眼前发黑。
她看着那桶散发着魔鬼般香气的卤汁，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磕碰出细碎的“咯咯”声。
她没去看厉骁，而是死死盯着顾昀，眼里是全然的崩溃和狂热，瞳孔里映着铁桶幽光，像两簇将熄未熄的鬼火。
“求您……教我做这个！”
顾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粗糙变形的手上，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灰黑，虎口覆着厚厚的老茧，一双手像两截被风雨蚀刻多年的枯枝。
“先学会淘米。”
“砰——！”
就在这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外面整个踹飞。
木屑簌簌落下，砸在肩头，带着尘土与雨水的湿冷。
毒蝎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浑身裹挟着雨水和杀气闯了进来，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在地面洇开深色水痕，靴底踩碎门板残骸，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他那把淬毒的短刀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黑沉沉的、上了膛的突击步枪。
黑洞洞的枪口没有对准任何人，而是直指那只还在冒着热气的铁桶，枪管微微起伏，像毒蛇吐信，桶壁蒸腾的热气在枪口前扭曲变形。
“这到底是什么邪术？”他嘶吼道，眼睛红得吓人，眼球表面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铁皮。
顾昀没有被枪口吓到，他只是平静地掀起自己左手的衣袖。
手臂上，几块硬币大小的灰紫色辐射斑赫然在目，虽然比之前淡了些，却依旧触目惊心，皮肤干瘪失泽，斑块边缘微微凸起，摸上去有种诡异的、蜡质的凉意。
“和你妹妹喝的粥一样。”他看着毒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用心做的饭。”
说着，他用铁勺舀了半勺卤汁，没等毒蝎反应，手腕一抖，将那滚烫的液体精准地浇在了毒蝎那截狰狞的机械臂与肉体连接的接口处。
“滋——”
一阵令人牙酸的轻响。
那些因为常年暴露在外而锈迹斑斑的金属接口，竟然像是被某种温和的力量溶解，一片片锈迹剥落下来，掉在地上，化作一小撮富有生机的黑色泥土，泥土松软湿润，散发出雨后森林底层腐叶与菌丝交织的微腥清香。
毒蝎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门框上，木屑簌簌落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截变得光洁如新的机械臂接口，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撮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营养土”，鼻腔里猛地灌进那股清冽气息，呛得他喉头一紧。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疯了一样，“人类……早就该腐烂了……”
顾昀没再理他，他一手抓起那只滚烫的铁桶，桶壁灼热得隔着粗布手套都烫手，另一只手抓起案板上所有的黑米糕，径直走向基地外墙那个巨大的缺口。
缺口外，铁丝网上，三只游荡的丧尸正用腐烂的手指徒劳地扒拉着铁网，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那声音干涩、破碎，像破风箱在漏气，指甲刮擦铁丝网，发出“吱嘎…吱嘎…”的刺耳噪音。
顾昀将一块浸透了卤汁的黑米糕，隔着铁网的破洞，扔了过去。
最近的那只丧尸像是闻到了什么，迟钝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窝转向食物，腐烂的嘴唇翕动，露出发黑的牙龈。
它一口将那块黑米糕吞了下去，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噜”一声闷响。
下一秒，它那狂躁的、试图撕裂一切的动作，肉眼可见地迟缓了下来，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指尖的抽搐渐渐平息，像一截被骤然抽去所有力气的朽木。
它不再抓挠铁网，只是呆立在原地，空洞的眼眶转向天空，那双本是猩红色的眼珠，竟慢慢转为一种浑浊的灰白色，眼白上浮起蛛网般的淡青血丝，像蒙尘的旧玻璃。
“它们记得饿。”顾昀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也记得饱。”话音落下，他指尖无意识捻了捻衣角，那里还沾着一星未干的卤汁，微咸，微烫。
“哐当。”
毒蝎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金属撞击泥地，发出沉闷的钝响。
他看着那只安静下来的丧尸，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端着铁桶的清瘦背影，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原来……不是选中，是选择……”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他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不知是咬破了嘴唇，还是那桶香气早已渗入血脉。
深夜，万籁俱寂。
顾昀疲惫地坐在灶台前，守着那桶逐渐冷却的卤汁。
铁桶余温尚存，轻轻一碰，掌心便传来温润的暖意，桶内液体已凝成半透明胶质，表面浮着一层细密油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柔光。
忽然，他发现铁桶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烧焦了一半的笔记。
他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潦草的实验记录，全是关于辐射、变异和……净化的疯狂猜想。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血写着一行字：“若存在救赎，我愿做第一块垫脚石。”
是毒蝎的。
【叮。】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像一枚冰锥凿穿耳膜，余音在颅骨内嗡嗡回荡。
【商城·初级开放。首单交易对象已锁定：毒蝎。】
顾昀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向远处。
基地的最高瞭望塔顶，厉骁迎着寒风，将最后一颗疾行犬晶核，用力嵌进了信号灯的能量槽。
“嗡——”
一道不算明亮、却足够穿透黑暗的光柱冲天而起，光柱边缘锐利如刃，扫过大地时，卷起细小的尘旋，空气里浮动的微尘被照得纤毫毕现。
光柱扫过大地，正好照亮了食堂那根歪歪扭扭的烟囱。
一缕极细、却笔直的炊烟，正从烟囱里升起，像一把利剑，刺向废土沉寂的星空，烟色青灰，笔直如弦，在星光下泛着冷冽的微光，仿佛一道不肯弯折的脊梁。
顾昀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回那桶深不见底的卤汁上。
这东西，不能就这么放着。
他站起身，开始在屋里翻找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