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远处天际线上那片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出些许病态的鱼肚白,灰白里浮着铁锈色的薄晕,像旧伤口结的痂。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泥土腥气,湿重、微凉,钻进鼻腔时带着腐叶底层的微酸;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不是血,是陈年钢筋在潮气里喘出的最后一口气。
指尖拂过灶台边缘,触到一层细密水珠,沁凉滑腻,仿佛整座屋子正从一场高烧中缓缓退汗。
宁静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喵呜——!”
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黎明,阿黄像一团橘色的炮弹,从破损的墙洞里猛地撞了进来,带起一股裹着尘土与青苔碎屑的冷风;它后爪蹬地时刮擦地面的“嚓啦”声尖锐刺耳,一头扎在灶台前的柴火堆里,枯枝断裂的脆响混着它滚落时喉咙里挤出的粗重喘息,满身是灰,胡须上还沾着几星湿泥。
它嘴里死死叼着个东西,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呜咽声,用头拼命去蹭顾昀的裤腿,布料被蹭得窸窣作响,温热的鼻尖一下下顶着小腿外侧,带着活物急促的震颤。
顾昀弯下腰,一股混着湿泥和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冷腥、浓稠,还有一丝铁器久未擦拭的钝锈气,直冲脑门,让他太阳穴突突一跳。
阿黄嘴里叼着的是一只小孩子的鞋子,手工缝制的,鞋面上用红线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针脚稚拙,线头微微翘起,在微光里泛着哑红。
鞋子已经完全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往下滴着浑浊水珠,鞋帮塌陷处积着黑褐色淤泥;上面还沾着几缕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迹,干涸处裂开细纹,像枯叶的脉络。
是小芽的。
昨天他还看见小姑娘穿着这双鞋,一蹦一跳地跟在红姨身后,鞋底拍打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像两颗小石子在敲打青砖。
顾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停了一瞬;耳膜里嗡嗡作响,连自己心跳的鼓点都沉滞下来。
他没有时间去想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起来。
他转身冲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储物箱,木箱盖掀开时“吱呀”一声长吟,灰尘簌簌落下;他一把翻出用油纸包着的几片干货,纸角已泛黄发脆,指尖捻开时簌簌掉下褐色碎屑。
晨露菌旁边的,是他一直没舍得用的野生茯苓干片。薄如蝉翼,边缘微卷,透着淡褐玉色,凑近能闻到一丝清苦回甘的药香。
这还不够。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潮湿的墙壁,最后定格在灶台与墙壁连接处的一道深缝里。
那里终年不见光,阴暗潮湿,长着一层灰绿色的霉斑,绒毛细密,湿漉漉地泛着幽光,凑近时能嗅到一股沉郁的、类似朽木泡在冷水里的微酸气息。
他抄起一把剔骨刀,刀身冰凉沉手,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层霉斑刮了下来,聚在刀面上;霉斑离壁时发出极轻微的“嘶”声,像活物被剥离皮肤。
“小顾老板!你这是做什么!”红姨刚端着一盆过滤好的雨水走进来,陶盆沿磕在门框上“咚”一声闷响,她看到这一幕,吓得脸都白了,“那是陈年石霉,有毒的!吃了会看见小人跳舞,人会疯掉的!”她说话时喉头上下滚动,声音发紧,盆里水面晃荡出细碎涟漪。
顾昀没理她,将刮下的霉斑倒进一个石臼,又扔进去几片晨露菌的菌盖,动作利落地捣成一滩墨绿色的汁液;石杵与臼壁相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咚”,汁液在臼中旋转,泛起细密泡沫,散出微腥带甜的土腥气。
“以毒攻毒。”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镇定,“需要一个引子,把药性激活。”
话音刚落,门被一股巨力撞开,门轴发出濒死般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混着门外渗入的冷风,吹得灶膛余烬忽明忽暗。
厉骁的作战服上全是新的划痕和血污,他背上背着两个,怀里抱着一个,身后还跟着跌跌撞撞的魏莽,也背着两个,孩子们垂落的手臂软绵绵晃荡,指甲泛着青紫,像冻僵的藤蔓。
七个孩子,全都双目紧闭,嘴唇发紫,浑身瘫软得像一堆破布娃娃;其中一人颈侧动脉微弱搏动,每一次起伏都牵动顾昀视网膜上残留的残影。
厉骁将怀里的孩子放在草堆上,草茎断裂的“咔”声清晰可闻,一抬头,正好对上顾昀的视线。
“毒蝎干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像在砂纸上摩擦,每个字都带着砂砾感,喉结在污血下剧烈滚动。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放下时,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了顾昀的衣角——布料被攥得变形,指节泛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是小石头,他比别的孩子情况稍好,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
他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毒蝎叔叔……把蓝雾草粉……混进昨夜分给孩子的‘醒神酱’里……”
顾昀的瞳孔骤然缩紧。
蓝雾草!
昨晚他在废墟的阴影里见过,那种植物的汁液是废土上最猛烈的神经毒素之一;他记得红姨说过,醒神酱要阴凉窖藏——蓝雾草粉在咸辣基底里,毒性反而更沉、更难察觉。
原来如此。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抄起旁边最重的那把切菜刀,将石臼里所有的茯苓干片连同捣烂的霉菌汁液一起倒在砧板上。
“哐!哐!哐!”
沉重的刀身化作一道道残影,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砧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纤维在重压下迸裂,发出细微“噼啪”声。
茯苓片在霉菌汁里浮沉,像一场微型风暴;他拇指的血混进去时,汁液猛地一颤,几颗细小的气泡“啵”地破开,散出微腥的暖气。
他停下来,左手拇指在刀刃上轻轻一抹,一道血口瞬间裂开,温热的血珠迅速涌出,带着金属腥气与微咸的暖意。
他没有丝毫停顿,将手指凑到那团药糊上,挤出三滴殷红的血珠。
血珠渗入糊状物,那墨绿汁液竟如活物般微微搏动,泛起温润乳光。
第一碗羹汤很快熬好,雪白的汤汁在陶碗里微微晃动,泛着柔和的光;香气升腾而起,一种混着雨后泥土、新焙麦粒与焦糖的奇异暖香,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吸一口,舌尖竟泛起微甜的回甘。
顾昀端着碗,单膝跪在小石头身边,陶碗沿抵住男孩下唇时,传来微凉的触感;他用勺子撬开他的牙关,小心地将汤汁一点点喂进去。
刚喂下小半碗,小石头猛地抽搐起来,身体弓成一张绷紧的弓,喉间挤出“嗬嗬”的窒息音。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突然惊醒过来。
男孩大口喘着气,眼神惊恐,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哭喊道:“毒蝎叔叔说……这里……这里要长虫子了!好痒!”
顾昀立刻伸手,从腰间的调料罐里挖出一点点闪着微光的酱料,那是他用之前剩下的晨露菌根做的;指尖抹过罐沿时,沾上一点银亮黏液,凉滑如露。
他用指尖将那点酱料用力抹在小石头的太阳穴上。
银色的微光像是活物一般,迅速渗入皮肤,留下细小的冰凉轨迹。
下一秒,小石头张开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蓝黑色的黏液,黏液落在地上,还在微微抽动,散发着一股恶臭,像腐败海藻混着铁锈,在湿热空气中蒸腾。
吐完之后,他脸上的青紫色迅速褪去,急促的呼吸也平稳下来,眼一闭,沉沉睡去;胸膛起伏渐缓,呼吸声轻得像羽毛拂过草堆。
“神经毒素……被,被食物代谢掉了?”红姨拿着小本子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看着地上那摊东西,声音都变了调,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斜长线。
顾昀没说话,立刻转身去盛第二碗。
一只沾满干涸血迹的大手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无法动弹;掌心粗粝,带着砂纸般的茧,温度却烫得惊人。
是厉骁。他一直像一尊浴血的门神,守在灶台边。
“别用血了。”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顾昀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亮得骇人,像两簇在灰烬里闷燃的炭火。
厉骁没等他回答,另一只手猛地扯开自己胸口的作战服,露出下面坚实的胸膛;心口的位置,一道昨夜被晶核灼出的旧疤赫然在目,暗红凸起,边缘泛着陈年伤痕的蜡质光泽。
他看都没看那道伤疤,反手抓起灶台上那把匕首,刀尖沿疤痕边缘快速划开一道血线,皮肉微绽,血珠顺着旧疤纹路缓缓渗出,饱满、温热、带着幽微的蓝意,在晨光里泛出金属冷光,精准地滴入灶上那口正在熬煮的汤锅里。
顾昀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那几滴特殊的血液落入乳白色的羹汤,脑子里一片空白;耳畔只有汤汁在锅底咕嘟、咕嘟的轻响,像大地深处传来的缓慢心跳。
锅里的汤汁,在吸收了那几滴血液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稠,一股前所未有的、霸道而醇厚的香气,开始从锅中升腾而起。
这香气,不像食物,更像一种能唤醒灵魂深处所有渴望的信标。
顾昀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口锅上,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找一个足够大的容器,来承载这即将诞生的奇迹。
灶台角落,那只沾着泥和血的小布鞋静静躺着,阿黄把它拖到了这里,鞋尖朝向锅沿,像一个无声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