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颜铃走进燕京城时,燕京又下了一场雪。
街道上的血迹被遮盖,尸体被掩埋,一切好似都没发生过一样。
行人很沉默,不敢说话,连鸟也闭上了嘴。
在一片沉寂之中,任何的声响都会带来死亡。
这里的发生的死亡太多了,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一幕幕都被这茫茫的大雪掩埋,堆积,等待着爆发和轮回。
孔维年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显得形销骨立。被踩伤的脊骨让他不得不时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呼出来也没有温度只引起一阵阵的咳嗽,像一条老狗一样蜷缩在车厢里喘息着。他的肺像巨大的风箱,呼呼的声音此刻却让颜铃觉得莫名心安。至少这样,她还能感受到这个老人还有旺盛的生命力。
一路以来颜铃都没说话,小心翼翼的没有去问那个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救出那个人。”
她内心焦急,却又死死的克制住自己,不去问既是因为相信这个老人会有办法,但更是因为害怕,害怕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车轮碾过冰雪,咔嚓声响不绝。一路摇摇晃晃让车上的两个人都昏昏欲睡,突然一阵巨大的晃动,马车霎时止住了。
孔维年睁开眼睛,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道:
“何事”
马车夫靠着门帘回着:
“无事,之前的死尸没清理干净。想来是无亲的人,死了也没人收敛。”
颜铃闻言,心底蓦然一惊。那青衣身影历历在目,仿若眼前,正待下车查看,却被孔维年一把拉住。
“那不是他。”说罢对车夫吩咐道:“尸体搬开,走。”
不多时,马车又动了起来,车轮隆隆响起,剪开了四方寂静。
颜铃紧闭着眼睛,双手死死攥着爷爷留下的“尺八”不说话,透过窗帘的一丝缝隙看着路边的房子向后掠过,终于他们的马车走过了孔府,她心下一慌,终于把酝酿了很久的话问了出来:
“孔先生,我们是要去哪里?是直接去完颜宗弼的府邸吗?”
孔维年看了一眼颜铃,说道:“怕了?”
颜铃摇了摇头,之后又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没有楚郎君的好剑术,也只是一个弱质女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还求我助你?”
“不知道怎么办,可还是要去做的,有些人有些事即使你知道无能为力,但就是忍不住的想拼命去救,去做,去完成。”
孔维年闭上眼不说话,手下意识的捋着胡须,呼吸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我们去找完颜宗烈。”
“他是谁?”
“完颜宗弼的弟弟,金国的六皇子。”
颜铃闻言不禁皱下眉头,找六皇子对付四皇子?这个老认真有这么大的能量?竟能撬动女真皇族?
“金国,可没有大皇子啊。”
孔维年话音刚落,马车便缓缓停住了,门帘拉起,积雪反射着刺眼的白一下子照满了车厢,颜铃眼前骤然全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什么都看不太清明,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少晌,车夫的声音传来:
“老爷,到了。”
在车夫的牵引下,颜铃第一次踏在了燕京的土地上。绣鞋被雪水沁湿,丝丝冰凉从脚尖直传心底,半身也随之冰凉了。但她却感到一股奇异的脉动,这里埋着她的先辈,也困着她的爱人。眼前高大的府邸,重檐叠角直插云间,似一把利剑,要劈开这燕京的天地。
孔维年没有坐上车夫准备的轮车,而是杵着一根拐棍一点一点把身体扳直。他的腰发着像爆豆子一样噼啪的声响,从一个佝偻老人一点点站好,站直,他神情痛苦异常,可车夫和颜铃却都没有伸手去帮他。他们知道,这个老人要把被完颜宗弼踩断的风骨一点点扳回来,他身上沉重的压着的,不是伤痛,更是三百年的亡国失地的苦与泪。
孔维年整理好衣冠对颜铃说道:
“你在此处等我,等我回来。”
颜铃本待随着孔维年一同进府,闻声身形一定,随即侧身站在路旁,向着孔维利福了一福:
“奴家在此,等先生回来。”
孔维年闻言头也不回,大踏步进府,只留下一个背影消失在重重门房之后。
一扇扇门在他眼前打开,又在背后关上。引领他进来的女真武士盔甲伴着脚步阵阵作响,一阵又一阵叠加起来在他耳畔如同海啸一般的声响,一潮又一潮,最后竟响成了一声诸宫调,是的,他在王府听到了汉家的纯正的诸宫调。
武士将他带到后厅,原本奢华绮丽的花草都已被铲去,一座戏楼拔地而起。一个女真人在台上一板一眼的唱着《西厢记诸宫调》,四时梆子一声鼓,离得太远,一段咿咿呀呀的字句却听不清明了。
“太皥司春,春工着意,和气生旸谷。十里芳菲,尽东风丝丝柳搓金缕;渐次第桃红杏浅,水绿山青,春涨生烟渚。九十日光阴能几?早鸣鸠呼妇,乳燕携雏;乱红满地任风吹,飞絮蒙空有谁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随尘土!满地榆钱,算来难买春光住。初夏永,熏风池馆,有藤床、冰簟、纱幮。日转午,脱巾散髪,沉李浮瓜,宝扇摇纨素。着甚消磨永日?有扫愁竹叶,侍寝青奴。霎时微雨送新凉,些少金风退残暑,韶华早暗中归去。”
唱罢也不顾其他,径直走下戏楼,空留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和一应器乐伴奏。
完颜宗烈长相清秀,全然不符他名字的刚强与暴戾,甚至不像一个女真人,更像南方的富家公子模样。皮肤白皙透亮,眉目挺拔,嘴唇很薄,笑起来时似一把柳叶弯刀。面对完颜宗弼时,孔维年感觉是一头狮子,而完颜宗烈给他的感觉却是一只豺狼;潜伏在黑夜的角落,随时准备咬断他的喉咙。
完颜宗烈接过侍从递来的毛巾将手指一根根擦干净,他擦的很仔细,很安静,周围的人也不说话,只有西楼的伴奏依旧在响着,好似那高台上依旧有人在唱着一样。
“孔先生,我刚刚那段西厢唱得如何?”
孔维年上前作了一揖,答道:
“韶光飞逝,王爷可要早做安排。”
完颜宗烈眼珠一转,斜视的目光从鼻梁刺到孔维年身上,他蓦然发现,这个老人站的比平时见到的更直。轻声笑道:
“他们说你被四哥打断了脊骨,看起来没有那么严重啊。”
孔维年挺了挺腰,站的更直了:
“四王爷不仅仅打断了我的脊骨,还让我全族差点死绝。”
“看起来你很恨我四哥。”
“我更恨自己是一个北方的汉人,还是一个文人,没有一把剑!”
完颜宗烈闻言大笑:
“有剑又如何?完颜宗弼刚刚把你们汉人中极为锋利的一把剑关进了大牢!何况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
孔维年正待说话,却先向四周侍卫看了一眼,完颜宗烈挥挥手让侍从们下去,府们也顺手关上了。这方天地里看似只有他们两人,但孔维年知道,在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弓箭对准了他。
“老夫手无缚鸡之力,但王爷手中猛士如云。我特来向王爷借剑。”
完颜宗烈摸了摸下巴,说道:
“有意思,有意思,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汉人,我为什么要借剑给你去伤害我四哥呢?”
“这正是老夫之前所说,韶光飞逝,可王爷困在这小小府邸太久了,四王爷却已成为更旷阔的天空中的雄鹰,女真人的弯刀可不会认什么兄弟情分。”
完颜宗弼终于开始正视面前这个老头了,沉声说道:
“你就不怕我把你送给我四哥?毕竟你是汉人,我可以说你是在挑拨离间吗?”
孔维年闻言大笑,笑声张狂而又惨烈,最后还泛起了泪花:
“在王爷们的眼中,我不过是一条断了脊骨的老狗。看着我苟延残喘比杀了我更有意思。可王爷你不同,在四王爷眼中,你可以一条蛰伏的金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扑咬上来。您觉得四王爷是想杀了我,还是更想砍下您的头?”
完颜宗烈眉头一皱,手掌紧握几次终究放开。挥一挥手,四周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穿过,孔维年知道,这方天地现在就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你想要什么?”
“我想借王爷的手帮我送一个人到四王爷身边,再帮老夫放出那把剑!”
完颜宗烈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可知那把剑系着什么?”
“三十万八字军!”
“你既知道利害,为何还敢提这种要求?”
孔维年又笑了一声:
“不把这把剑放出来,王爷如何砍下那三十万颗头颅?没有遍地血尸,怎能助王爷铺就通往皇座的道路!”
“你是一个汉人。”
“一群在异族生活了三百年的汉人,还能叫汉人吗?”
“你想要什么?”
“我孔家要成为万代华族,这是我孩儿用性命换来的!”
完颜宗烈上前一步嘴角一笑,轻声道:
“事成之后,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孔维年退后一步作了一揖:
“谢王爷。”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让我把谁塞进我哥哥的王府,我猜是个姑娘吧。”
“是的,她就在门外。”
“为何是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因为她是唯一能困住那把剑的人,恰好也能牵住四王爷。”
完颜宗烈放声大笑,说道:
“有意思,有意思,我本以为你是白马将军,没成想你是那个小红娘。这世上还有能牵住我四哥的人,本王真要去见见!来人,开中门,迎客。给我四哥送个请柬,我今晚要请他听戏!‘
在武士的引领下,颜铃缓步走进王府。天色将暮,白天的重檐飞角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巨兽,而她正一步步走进巨兽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