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冰冷的硝烟,带着铁锈与焦肉混合的腥气,刺得鼻腔发麻;烈日暴晒后尘土的味道则干涩粗粝,像砂纸蹭过舌尖,并不算好闻,却像一道坚硬的堤坝,将他意识彻底沉没前的最后一丝恐慌牢牢挡住。
地面还在轻微地抖动,像一头疲惫巨兽的喘息,震得灶台砖缝里簌簌落下细灰,落在他手背上,微痒而微凉。
灶台上那只空了的陶碗,随着震动在边缘滚来滚去,发出“喀拉、喀拉”的轻响,粗陶内壁刮擦着灶台青砖,声音干涩又执拗。
凄厉的警报声还在持续,从三公里外的防御阵地传来,像一把钝刀子,一遍遍刮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那声音尖锐得能让人牙根发酸,余音在铁皮屋顶上反复弹跳,嗡嗡地钻进太阳穴。
那是真实的回响,混杂着绝望和死斗:远处隐约传来金属撕裂的“吱嘎”声,还有某种巨大躯体砸在混凝土上的沉闷“噗”响,裹着风里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腐气息。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基地供电中心的方向传来,震得窗框铁皮嗡嗡共振,耳道里瞬间灌满低频嗡鸣,连牙齿都微微发颤。
紧接着,铁皮屋里那盏忽明忽暗的应急灯闪了两下,灯丝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人造光源消失,屋子里瞬间陷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只剩下灶膛里一点点微弱的红光,映着几张惨白的脸,那红光明明灭灭,像垂死者微弱的心跳,在每张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也把他们眼底的血丝照得格外清晰。
断电了。
“顾老板!” 红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喘息,她几乎是撞开门帘滚进来的,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麻布口袋,扑通一声跪倒在灶台前,“水塔炸了……粮仓也塌了……全基地……全基地就剩这最后半袋米了!”
她手背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麻布纹理里,指节泛白;麻布口袋的扎口松开,灰白色的米粒混着沙土洒了一地,米粒滚过灶台边沿时,发出细碎干燥的“沙沙”声,一粒沾着黑泥的米,正停在顾昀脚边,被他滚烫的鞋底微微烘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淀粉蒸腾的暖香。
绝望的气息瞬间在黑暗中弥漫开来,浓得几乎有了重量,压得人喉头发紧,呼吸短促。
顾昀挣扎着从厉骁怀里滑下来,扶着冰冷的灶台才勉强站稳,灶台砖面沁着夜露般的寒意,顺着掌心直透骨髓,高烧却让额角汗珠滚烫,一冷一热在他皮肤上撕扯。
高烧让他的世界天旋地转,但红姨那句“最后半袋米”像一根冰锥,狠狠刺进他混沌的脑子里,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些混着泥沙的米粒上,喉咙发干,舌根泛起苦涩的金属味。
他弯下腰,伸手从灶台最底下的砖缝里摸索,指尖蹭过粗粝的砖面,刮得指腹生疼,终于触到油纸包那层微潮的、带着陈年桐油气息的韧劲。
那里藏着用油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是他之前晾晒后特意存起来的晨露菌干片,以备不时之需。
“够做三十份。”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尾音带着气流刮过灼伤喉咙的刺痛。
没有水,没有足够的燃料,连锅都没有一个像样的。
顾昀的目光扫过墙角。
那里堆着几块从废弃装甲车上拆下来的残骸,是之前准备用来加固墙壁的。
他走过去,踢了踢其中一块相对平整的引擎盖。
金属发出沉闷的“铛”一声,震得脚底板微微发麻。
他把它拖到屋檐下,倾斜着架起来。
雨已经停了,但屋檐的铁皮边缘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水滴落在引擎盖上,汇成一小股浑浊的水流,第一滴水砸在滚烫金属上,“嗤”地腾起一缕白汽,带着铁锈与雨水混合的微腥;后续水滴接连落下,敲出清脆而固执的节奏。
“用防辐射斗篷接水,过滤一下。”他吩咐身旁已经吓傻了的大壮。
就在这时,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道踹开。
厉骁浑身是血地闯了进来,他左肩的装甲上,一枚半尺长的兽牙深深嵌在金属里,还在往下滴着黏稠的绿色血液,那血滴在泥地上,发出“嗒、嗒”的闷响,蒸腾起一股类似烂海带与臭氧混合的刺鼻酸腐气。
他看都没看那枚兽牙,反手从腰间解下三个布袋,一把扔在灶台上。
“砰”的一声闷响,布袋滚开,三枚拳头大小、通体幽蓝的晶核露了出来,表面凝着一层细密水珠,在灶膛微光下折射出流动的冷光,靠近时能感到一股微弱却持续的温热辐射,像贴着一块刚捂热的鹅卵石。
“三只疾行犬的晶核,”厉骁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血战后的疲惫,“换你一碗饭。”
顾昀没去看那几枚价值不菲的晶核,他只是沉默地从锅里舀了小半碗刚刚煮开的白粥,推到厉骁面前。
那粥是用最后一点干净水煮的,稀得能照出人影,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米油,散发着温润的、微带焦香的米甜气。
厉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在这种关头,对方没有提任何交易。
他不再废话,端起碗,仰头就灌了下去。
滚烫的粥水滑过喉咙,他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那热度一路烧进胃里,激得他喉结上下滚动,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那粥水里,除了米香,竟真的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若有若无的甜味,不是糖的甜,是晨露菌经焙烤后析出的、类似烤杏仁与蜂蜜交融的醇厚回甘,轻轻勾住了他舌尖最深处的记忆。
那味道太熟悉了,像被锁在记忆最深处的铁盒被撬开了一条缝。
他母亲还在世时,总爱在夏夜给他煮一碗糖水,就是这个味道。
胸口那股暴戾的杀气,被这股温柔的味道冲淡了些许。
突然,架在墙角的老式收音机里,白鸽那安抚人心的广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滋啦——滋啦——”,像无数细针扎进耳道,又猛地爆开。
“滋啦——轰!”
远处通讯塔的方向,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爆炸声隔着几公里都清晰可闻,空气随之震颤,连灶膛里那点微光都跟着剧烈摇曳。
“妈的!”魏莽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冲进来,他脸上全是黑灰,嘶声力竭地吼道,“毒蝎!是毒蝎那个杂种!他带人劫了东哨所!炸了通讯塔!还……还带走了七个孩子!”
顾昀正准备给粥里加盐的手猛地一抖。
一勺滚烫的粥水洒了出来,正好浇在灶台上那截焦黑的机械义肢残骸上。
那是昨晚毒蝎留下的“投名状”,此刻被热粥一烫,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缕白烟——烟气带着塑料熔融的焦糊味与金属受热的腥气,直冲鼻腔。
他死死盯着那片焦黑的粥渍,像是要把它看穿。
忽然,他抓起旁边那把切菜的刀,对着厉骁带来的晶核,狠狠劈了下去!
“晶核遇水会剧烈放热,”他盯着晶核断面上流转的幽蓝光芒,眼睛里烧着一股骇人的亮光,“能当燃料。”
黄昏时分,兽潮的嘶吼声已经近得仿佛就在耳边——低沉的、带着喉管震颤的“呜嗷——”,夹杂着利爪刮擦金属与混凝土的“嚓嚓”声,还有某种巨大肺叶鼓胀时发出的、令人胸闷的“呼噜”声,层层叠叠,碾过废墟。
顾昀将最后一块腌菜切得细碎,小心地拌进一大锅杂粮饭里,这是他东拼西凑做出来的“守夜套餐”。
一个叫铁牛的哨兵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爬了过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太阳能板,颤抖着塞进灶膛底下,板面蒙着灰,边缘翘起,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硅晶纹路,指尖蹭过时,能感到一丝微弱的、稳定的温热反馈。
“顾师傅……这玩意儿……还能聚点光……”
顾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转身,在烧得滚烫的引擎盖上倒下一点油,打了个鸡蛋。
油星“噼啪”爆开,蛋液边缘迅速卷曲、泛起金边,蛋白由透明转为乳白,蛋黄在热力中微微颤动,像一颗被托起的、温热的小小太阳;他全神贯注,用木铲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硬是把那颗蛋煎得金黄完整,蛋黄圆润饱满,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琥珀色的油光,香气霸道地撞开空气里的焦糊与血腥。
深夜,顾昀提着食盒去北墙送餐。
那里的战斗最惨烈,墙体上布满了爪痕和豁口,新旧爪痕交错,深浅不一,有些豁口边缘还挂着暗褐色的、半干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他在一个弹坑里,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小石头。
男孩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单薄的旧棉衣下摆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冻得发青的膝盖。
看到顾昀,他把一只攥得紧紧的小手伸了过来,手心里是一颗已经融化变形、粘着沙土的水果糖,糖纸湿透发软,黏在掌心,糖体半透明,裹着泥沙,指尖一碰,便留下一点黏腻的、廉价的甜香。
“哥哥……”男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毒蝎叔叔说……你的饭是骗人的魔法,吃了会变成怪物……”
顾昀沉默地接过那颗黏糊糊的糖,剥开已经湿透的糖纸,放进嘴里。
一股廉价的甜腻混着他自己嘴里的血腥气,瞬间在味蕾上化开,甜得发齁,又带着沙土的微沙砾,舌尖尝到一丝铁锈似的腥,可那甜味却顽固地、执拗地,在齿间回荡。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废墟。
月光下,一道高瘦的身影站在一座倾塌的塔吊上,左臂那截狰狞的机械臂在夜色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关节处液压杆微微收缩,发出极轻的“咔哒”声,像毒蛇吐信。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抬起了机械臂,手臂末端伸出一个细长的管状物,正对准了食堂烟囱的方向,管口幽暗,静默无声,却让顾昀后颈汗毛骤然竖起,皮肤泛起一阵细微的、被瞄准的寒栗。
顾昀收回目光,蹲下身,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
“别怕。”他轻声说,“灶火不灭,人就不会散。”
他站起身,转身朝食堂走去,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中被拉得很长。
他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见,那只冰冷的机械臂在瞄准了许久之后,终究还是缓缓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