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微弱的余温被骤然而至的暴雨浇灭了。
雷声像是在头顶炸开的重锤,每一次轰鸣都震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
雨水顺着锈蚀的缝隙渗进来,滴答滴答地落在灶台边,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顾昀是被冻醒的。
体温调节系统似乎彻底罢工了,明明额头发烫,骨头缝里却往外冒寒气。
他裹紧了那条带着硝烟味的防辐射毯,试图从那上面汲取一点厉骁留下的温度,但很快,一阵并不属于风雨声的异响让他勉强撑开了眼皮。
不是敲门声,是那种重物砸在泥水里的闷响。
紧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困兽濒死般的嘶吼,穿透了雨幕。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妹妹快死了!求你……一碗粥!”
顾昀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
他扶着墙根站起来,脚下虚浮得像踩在云端。
推开门缝,湿冷的狂风夹着雨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昏暗的雨幕中,一道魁梧的身影跪在泥泞里。
是毒蝎。
那个不久前还带着刀要在黎明前把这里夷为平地的掠夺者头目,此刻像条被抽了脊梁的落水狗。
他浑身都在抖,怀里死死护着一团小小的、几乎没有生气的影子。
那把他视若性命的淬毒短刀,此刻被倒插在身前的烂泥里,那是废土上只有投降者才会做的动作——弃刃。
侧面的断墙后,魏莽已经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锁定了毒蝎的脑袋。
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别动。”
一只手压在了魏莽的枪管上。
厉骁不知何时站在了廊檐下,雨水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淌落。
他没看魏莽,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跪在地上的毒蝎,最后停留在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身上。
“让他进来?”魏莽咬着牙,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
厉骁没说话,只是收回手,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顾昀撑着门框,发着低烧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小女孩露在破布外面的手背——溃烂,发黑,典型的重度辐射中毒并发症,毒素已经攻心了。
他没问毒蝎为什么又回来了,也没问他妹妹是怎么病的。
在这里,活下去的理由千奇百怪,死的理由却总是大同小异。
“进来。”顾昀的声音很轻,被雨声吞了大半。
毒蝎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错愕。
他似乎没料到这么容易,甚至做好了被一枪崩了的准备。
顾昀没理会他的反应,转身走回灶台边。
他弯腰去拿柴火,却发现原本堆在那里的干柴因为漏雨湿了一大半。
他皱了皱眉,指着角落里一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硬废木,那是之前修补屋顶剩下的边角料。
“帮我劈柴。”
毒蝎抱着孩子冲进屋檐下,刚把妹妹小心翼翼地放在相对干燥的草堆上,听到这话整个人愣住了。
“劈……劈柴?”
“火不够旺。”顾昀从陶罐里抓了一把米,头也没回,“想救人就动手,别废话。”
毒蝎像是被这一声低喝惊醒了。
他猛地窜起来,抓起那把他用来杀人的短刀,冲到那堆废木前。
“砰!砰!砰!”
他劈得近乎疯狂。
木屑横飞,坚硬的废木在他手里像豆腐一样被剁开。
他把所有的恐惧、绝望和无力感,全都宣泄在了这些死木头上。
动作粗鲁、毫无章法,甚至好几次刀锋擦着他自己的手背划过,带出一道道血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顾昀安静地淘米。
水很凉,刺得他指尖发疼,却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这一次,他没有吝啬。
最后一点星砂盐被撒入锅中,随着水温升高,几朵品相最好的晨露菌被投入沸水。
乳白色的菌汤翻滚着,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撕下了自己厨师服的一角衣摆。
棉布很薄,但足够过滤掉晨露菌溶解后最后一点残渣,那是为了让重病者能毫无负担地吸收。
屋子里的焦躁气息逐渐被一股浓郁的鲜香取代。
那是雨后森林特有的气息,混合着米香,霸道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
厉骁靠在门边,看着灶台前那个忙碌的身影。
顾昀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因为发烧,眼尾烧出一抹不正常的殷红,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可他在那一方小小的灶台前,手却稳得像是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十分钟后。
顾昀舀起一勺浓稠的米汤,那汤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他盛了小半碗,并没有走向那个昏迷的小女孩,而是递到了毒蝎面前。
“你先喝。”
毒蝎刚劈完最后一根木头,浑身都在冒着热气,手里还攥着那把沾满木屑和自己鲜血的刀。
他看着面前这碗散发着柔光的粥,整个人僵住了。
“给我?为什么?”他的嗓子哑得像吞了把沙子,“那是给我妹妹的……”
“饿极了的人,手会抖。”顾昀的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你这样,喂不好孩子。”
毒蝎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果然,那双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刀都快握不住了。
不是因为累,是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和过度的紧张。
他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红得像是要滴血。
没有任何犹豫,他扔了刀,双手捧过那只粗糙的陶碗,仰头,一口灌下。
滚烫的粥液顺着喉管滑落,像是一团温和的火焰,瞬间炸开在早已干瘪的胃里。
下一秒,毒蝎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猛地跪倒在地。
他原本受伤的左臂上,几道陈年的刀疤突然崩裂,黑红色的血水像是被什么东西逼出来一样,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那血腥臭无比,却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寒意。
排毒。
顾昀没看他,转身盛了第二碗,走到草堆边,扶起那个小女孩,用木勺一点点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厉骁看着地上那一滩黑血,眼神沉了沉。
这哪里是粥,简直是价比黄金的高级净化剂。
半碗粥下去,女孩急促如拉风箱般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原本覆盖在脸颊上的灰紫色辐射斑,肉眼可见地淡去了三层,露出原本蜡黄但还算干净的皮肤。
她没醒,但那股萦绕在眉宇间的死气散了。
毒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感觉身体里那股折磨了他好几年的、像虫子啃食骨髓一样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死死盯着顾昀,像是要把这个人的样子刻进骨头里。
突然,他捡起地上的短刀。
魏莽下意识地就要扣扳机,却见毒蝎反手一挥,割断了自己鬓角的一缕乱发。
他抓着那缕头发,膝行两步,双手举过头顶,塞进顾昀垂在身侧的手心里。
“掠夺者以发为誓……”毒蝎的声音不再嘶哑,带着一股狠绝的金石之音,“从今天起,东区百里,谁敢动这间食堂一砖一瓦,我毒蝎部族拿命填!”
顾昀看着手心那缕油腻腻的头发,微微皱眉。这东西不卫生。
“誓言不如行动。”厉骁冷嗤一声,打破了这种有些诡异的庄重感,“那边的围墙塌了一半,这就是你所谓的护道?”
毒蝎转过头,看着那堵被自己曾经带人破坏过的围墙,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明日,我带全族来修围墙!修得比基地内城还高!”
说完,他抱起呼吸平稳的妹妹,没有再多说半个字,顶着风雨冲了出去。
风雨渐歇。
那股压抑在心头的沉重感随着毒蝎的离去消散了不少。
阿黄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跳上灶台,“啪嗒”一声放在了顾昀手边。
是一枚骨雕的护身符。
做工很粗糙,上面还带着一道明显的裂痕,显然是毒蝎走得太急,从他妹妹身上遗落的。
顾昀拿起那枚护身符,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裂痕。
【叮。】
【净化机制真相解锁:食材为引,愿力为薪。】
【单一的食补无法逆转重度辐射,唯有食客之信与厨者之诚产生共鸣,方成真正的疗愈。】
原来如此。
顾昀看着那枚护身符,心中某种模糊的感悟终于清晰起来。
他做的不是药,是让人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
东边的天际,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撕裂了厚重的云层。
厉骁走到门口,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门框,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小店里露出这种类似于“闲聊”的姿态。
“明天……还开灶吗?”
顾昀抬起头,视线撞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他其实很累,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罢工,但他却感觉心里某块空荡荡的地方被填满了。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勾起了一个弧度,淡得像是清晨的一抹雾气。
“开。”
就在这时,地面毫无预兆地颤抖了一下。
桌上的陶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顾昀还没来及反应,凄厉刺耳的红色警报声便骤然撕裂了刚刚得来的宁静。
这声音不再是来自气象台,而是来自三公里外的防御阵地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