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令人心慌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阵粗暴却并不失温柔的动作打破了。
顾昀感觉自己像是个被打包的行李,被厉骁直接塞进了里间那张唯一的行军床上。
床板硬得硌人,上面铺着的干稻草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但紧接着,一件带着浓重体温的大衣盖了下来。
那大衣沉甸甸的,压在身上像座小山,领口那一圈磨损的绒毛蹭在下巴上,有点扎,却意外地挡住了从墙缝里钻进来的阴风。
大衣里裹挟着厉骁身上的味道——硝烟、烈性烟草,还有那种在废土上摸爬滚打久了特有的铁锈气。
“别动。”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紧接着,怀里一沉。
阿黄那肥硕的身躯被厉骁单手拎着后颈皮,像塞个热水袋似的,强行塞进了顾昀的被窝里。
这只原本对谁都龇牙的肥猫,此刻在厉骁那双杀过人的手里怂得像只鹌鹑,只敢缩在顾昀胸口,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咕噜”声,一身软肉倒是热乎乎的。
“睡你的。”厉骁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隔着那一层薄薄的、挂着灰尘的门帘,顾昀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电流杂音。
那是大功率扩音器打开时的动静。
“都给老子听好了!”魏莽的声音经过扩音器的放大,带着电流的嘶啦声,在空旷的废墟上空炸响,透着一股不讲理的匪气,“今日食堂歇业!厨子累倒了,要睡觉!谁要是敢弄出点响动吵醒他,老子不管你是难民还是兵痞,直接把你埋进西边的辐射坑填坑!”
这威胁很管用。
顾昀原本以为会听到抱怨或者骚乱,毕竟对于饿着肚子的人来说,失望往往会演变成愤怒。
但没有。
只有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那是破旧鞋底摩擦沙砾的声音,很轻,很小心,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
人群正在无声地退去。
顾昀缩在大衣里,那个始终紧绷着的、随时准备应对恶意的胃,竟奇迹般地松弛了一分。
突然,靠着床头的窗户缝隙传来“笃笃”两声轻响。
声音极小,像是老鼠在啃木头。
顾昀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侧过头。
那扇用木板钉死的窗户最下面,有一条透风的缝隙。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正艰难地从缝隙里伸进来。
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心里却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干枯的狗尾巴草编成的兔子。
编得很丑,耳朵长短不一,身子也是歪的,但每一根草茎都被压得很实。
“顾哥……”
窗外传来小芽气音般的呼唤,像是怕被门口的凶神听见,“我昨晚梦到你做的南瓜糊了……真甜,像我妈以前给我买的糖块一样甜。”
顾昀看着那只草兔子被塞到了枕边。
要是以前,这种未经消毒、带着陌生人气息的物品,会让他瞬间汗毛倒竖,恨不得立刻扔出去洗手。
但此刻,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水的棉花,酸涩发胀。
他迟疑着,缓缓伸出苍白的手指,在那只草兔子粗糙的耳朵上碰了一下。
干枯草茎刺痛了指尖,那种真实的触感,第一次没有让他感到窒息,反而像是一个微弱的锚点,将他从虚浮的高烧中拉住。
外间传来了铁器碰撞的脆响。
顾昀闭上眼,即便不用看,他那被系统强化过的听觉和嗅觉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画面。
水瓢刮擦桶底的声音,那是水倒多了。
火柴划了三次才燃起的声音,那是引火的干绒潮了。
紧接着,是一股令人眉头紧锁的焦糊味。
那味道很霸道,瞬间盖过了屋里的霉味,是那种谷物在高湿环境下被猛火瞬间碳化的刺鼻气味。
“呵。”
房顶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声音透过单薄的铁皮传下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是阿狸。
“指挥官,你杀人是一把好手,但这灶膛里的火,你那是想把锅底烧穿吧?”
厉骁没有回嘴。
顾昀在昏沉中微微侧身,透过门帘的缝隙,看见了灶台前那个高大的背影。
厉骁坐在一张还没他膝盖高的小马扎上,那双握惯了重型狙击枪的手,此刻正笨拙地拿着一只木勺,在那个对他来说过于袖珍的铁锅里搅动。
他的动作很僵硬,肩膀绷得紧紧的。
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他的侧脸,那道从眉骨贯穿到下颚的陈旧疤痕,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却又莫名透着一股孤寂。
他就那么死死盯着灶膛里乱窜的火苗,眼神有些发直。
顾昀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在那个满是硝烟与废墟的记忆深处,或许也有这样一个简陋的灶台。
那时候,还没有指挥官厉骁,只有一个抱着母亲大腿哭泣的脏孩子。
在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降临前,母亲也是这样守着一口破锅,用最后一点红糖块,给他煮了一碗甜得发腻的糖水。
那是他这辈子尝过的,最后一点甜味。
“嘶——”
厉骁的手大概是被窜出来的火苗燎到了,他猛地缩了一下,勺子磕在锅沿上,发出当啷一声。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林医生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她闻着满屋子的焦糊味,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锅粥算是废了。”林医生把一管强效营养剂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厉骁手背上那几个新添的水泡上,叹了口气,“指挥官,他是人,不是神,需要休息。同样,他也不是你记忆里那个人的替身。”
厉骁没有回头。
他沉默地把那锅焦黑的米糊倒进旁边的泔水桶,重新舀起一瓢水。
“我没把他当替身。”
他的声音很哑,像是被烟熏过。
他一边粗暴地撕开药膏的包装,随手抹在那几个水泡上,一边重新抓起一把米。
“我只是……不想再失去‘家’的味道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是看着这灶台冒烟,心里那个黑漆漆的大洞,好像就能填上几块石头。
林医生怔住了。
她看着这个平日里杀伐果断、被称为“废土暴君”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执拗的孩子一样守着一口锅。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药箱里掏出一支镇静剂,压在了桌角,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里间,顾昀烧得有些迷糊了。
那种眩晕感让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只知道那种焦糊味让他作为厨师的本能极度不适。
“……淘米。”
他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像蚊子哼,“米陈了……要淘三遍……水要没过指节……”
外间的动作猛地停顿了一下。
几秒种后,顾昀听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
水流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没有了那种急躁的哗啦声,而是变得有节奏起来。
淘洗、沥干、加水。
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熬。
那种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坚韧的米香。
那是最普通的大米受热糊化后散发出的香气,温润,平和,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能轻易勾起人类基因里对温饱最原始的渴望。
顾昀紧皱的眉头在睡梦中缓缓舒展。
随着这股粥香顺着门缝、窗缝飘散到寒冷的夜风中,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外,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是手电筒的光。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那些原本散去的人,并没有走远。
大壮裹着破棉袄,蹲在墙根下;老吴拄着铁棍,站在路口;还有那三十几个刚刚被治愈的感染者,以及更多闻讯而来的难民。
他们没有敲门,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压得很低。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围墙外,站在寒风中,看着那间铁皮屋顶升起的炊烟。
那些微弱的手电光汇聚在一起,在漆黑的废土夜色中,像是一群守着最后一盏灯火的飞蛾。
顾昀的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脑海深处,那个冰冷的机械音突然响了一声,却并不刺耳。
【叮。】
【检测到“群体性守护意志”形成。】
【自愿守护心意 +7。】
【当前位面锚点进度:0.8%。】
这一夜,顾昀睡得很沉。
直到后半夜,一声闷雷滚过天际。
废土的天气总是喜怒无常,前一刻还是星夜,下一刻便狂风大作。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铁皮屋顶上,那声音像是有无数人在疯狂敲门,将顾昀从沉睡中惊醒。
屋里的温度骤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暴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和潮气。
“……顾老板。”
门外传来一声极其虚弱、混杂在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的嘶喊。
那声音不像是来求饭的,倒像是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鸣。
顾昀披着大衣坐起身,厉骁已经先一步拎着枪冲到了门口,“哐”地一脚踹开了铁门。
闪电划破夜空,将门口的景象照得惨白。
暴雨如注。
那个曾不可一世的掠夺者头目“毒蝎”,此刻正浑身湿透地跪在泥水里。
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不知去向,双手死死护着怀里一个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小女孩。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往下淌,冲刷着他眼底最后一点尊严。
“救她……”毒蝎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绝望的哭腔,“只要能救活她,这条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