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反而像潮湿的苔藓，顺着血管爬满了顾昀的全身。
石臼里的晨露菌已经被捣成了泥，混合着那一小撮昂贵的星砂盐，在经过三个小时的文火慢熬后，化作了一小罐乳白色的膏体。
那膏体晶莹剔透，散发着一股雨后森林特有的、混合着松针与湿土的清冽气息，只是闻上一口，肺腑间那种灼烧般的干渴感似乎就淡了几分。
顾昀放下手中的陶瓷杵，“当”的一声轻响，震得他发麻的指尖一阵刺痛。
他撑着灶台边缘，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视野边缘不断侵蚀进来的黑斑。
昨夜为了赶制承诺给那三十个难民的杂粮羹，他满打满算只在柴堆旁眯了二十分钟。
现在，他的身体像是一台生了锈的机器，每一个齿轮转动都伴随着酸涩的尖叫。
脚边传来一阵焦躁的摩擦声。
阿黄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灶膛口取暖，而是弓着背，尾巴炸得像根鸡毛掸子，围着顾昀的裤腿急促地打着转，喉咙里压着低沉的呜咽，像是在预警，又像是在催促。
远处，一阵杂乱且沉重的脚步声碾碎了清晨的宁静。
“顾哥！顾哥救命！”
大壮那破锣般的嗓音带着哭腔，还没进门，绝望就已经先一步撞了进来。
铁皮门被撞开，大壮背着那个瘦得脱了相的妹妹，像头受惊的野牛般冲进屋内。
那女孩的头软软地垂在大壮肩膀上，面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紫，原本只在手背上的溃烂黑斑，此刻竟像活物一样，沿着静脉一路爬上了脖颈，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肉腥臭。
顾昀没有废话，甚至没有问一句发生了什么。
他转身，指了指灶台旁那张唯一的木桌，示意大壮把人放下。
女孩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起伏的幅度几乎看不见，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部破风箱般的嘶鸣。
紧随其后的林医生提着药箱冲了进来，额头上全是汗，手里那台老旧的检测仪正发出刺耳的“滴滴”高频警报。
“辐射值爆表，体内脏器开始衰竭了。”林医生的声音都在抖，她看了一眼顾昀，眼神里满是无力，“顾老板，普通的食物……恐怕来不及了。”
顾昀没理会她的判断。
他甚至没有洗手，也没时间洗了。
他拿起那罐刚熬好的【微光酱】，用木勺挖出一大块，那动作毫不吝啬，像是在挖一块廉价的猪油。
“按住她。”
顾昀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含着一把沙子。
大壮含着泪，死死按住了妹妹痉挛的手脚。
那勺乳白色的膏体，直接覆在了女孩脖颈处最狰狞的那块溃烂上。
没有任何刺痛的尖叫。
相反，当冰凉的微光酱触碰到滚烫溃烂皮肤的瞬间，女孩紧锁的眉头竟奇迹般地舒展开了一丝。
那股腐臭味几乎是瞬间被一股草木的清香所压制。
林医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检测仪的屏幕。
一秒，两秒，三秒。
那原本还在疯狂向外扩散的黑色烂肉边缘，像是遇到了天敌，骤然停止了蠕动。
紧接着，那层乳白色的膏体开始变透明，化作无数肉眼可见的、极细的银色光点，争先恐后地渗入皮肉之下。
“滴——”
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十分钟。
仅仅十分钟，女孩脖颈上那块深可见骨的溃烂，竟然结出了一层粉嫩的新痂。
虽然还在微微渗血，但那股令人绝望的死气已经彻底消散。
“这……这不可能……”
林医生手里的检测仪“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顾不上捡，猛地扑到木桌前，用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块新生的皮肤。
指尖传来的温度不再是滚烫的高热，而是接近常人的温软。
“组织再生速率……是正常值的五十倍。”林医生猛地抬头，那双平日里冷静理智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顾昀，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又像是在看救世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配方……这配方能救活整个东区隔离营里等死的人！”
“我也想。”
顾昀垂下眼帘，盖住了一闪而逝的疲惫。
他转过身，将那只已经空了大半的陶罐盖好，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空气里。
“但材料不够。晨露菌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我找遍了附近的废墟，统共也就这一小把。”他顿了顿，伸出五根手指，“一天，最多五份。”
空气瞬间凝固。
林医生眼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就在这时，那扇可怜的铁皮门再次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
寒风裹挟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蛮横地灌满了狭窄的小店。
厉骁站在门口，逆着光，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塔。
他没穿那件标志性的指挥官大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战术背心，露出的双臂肌肉线条紧绷，上面还沾着几点未干的血迹。
“哐当。”
一只沉重的军用密封箱被他重重地砸在顾昀面前的桌上，震得桌上的陶罐跳了一下。
厉骁没说话，伸手“咔哒”一声弹开了箱扣。
冷凝白气散开，露出了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足有上百朵的菌菇。
每一朵菌盖上都流转着梦幻般的幽蓝微光，即使隔着防辐射铅盒，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息依然扑面而来。
全是晨露菌。
“北区清剿队今早扫荡了三个掠夺者据点，在那帮杂碎的地下温室里翻出来的。”厉骁的声音很沉，带着一股没睡醒的低气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暴戾，“听说这玩意儿你要用，全给你留着了。”
为了这箱蘑菇，他带着人连夜端了三个匪窝，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顾昀看着那满满一箱的食材，瞳孔微微放大，原本死寂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漏跳了半拍。
他刚想伸手去摸那箱蘑菇，手腕却猛地被人一把攥住。
厉骁的手掌宽大滚烫，指腹有着常年握枪磨出的粗茧，那种粗糙的触感顺着顾昀冰凉的皮肤一路烧到了骨子里。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厉骁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顾昀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最后停在他眼底那两片浓重的青黑上。
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结了冰。
“我昨天说过，让你别熬通宵。”
“我没……”顾昀下意识想反驳，可话还没出口，一阵天旋地转的黑晕猛地袭来。
膝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骨头，软得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并没有到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横亘在他的腰间，将他整个人捞了起来。
顾昀的脸撞进了一个坚硬宽阔的胸膛，鼻尖充斥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硝烟、血腥与冷冽风雪的雄性气息。
厉骁的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掌心触碰到了一片湿冷的虚汗。
【叮。】
【检测到宿主濒临极限，体力值跌破警戒线。】
【灵魂修复·第二片（残缺）被动激活。】
那一瞬间，顾昀的意识仿佛被抽离出了身体。
原本昏暗的小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光冲天的战场。
硝烟弥漫，焦土遍地。
他看到“自己”——一个穿着破旧白袍、满脸稚气的少年厨师，正跪在一片废墟中。
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身穿银色铠甲的士兵。
那士兵的胸口被利刃贯穿，金色的血液正在不断涌出，带走最后的生命力。
少年厨师的手在颤抖，他端着一只缺了口的木碗，里面盛着最后一勺散发着微光的药粥。
“喝下去……求你，喝下去……”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拼命想要把勺子送进士兵嘴里，可随着动作，他自己的嘴角却先溢出了一股黑红的鲜血。
那是透支生命力烹饪禁忌食谱的反噬。
士兵费力地睁开眼，那双逐渐涣散的金色瞳孔里，倒映着少年惨白的脸。
他没有喝那口能救命的粥，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擦去了少年嘴角的血迹。
“……傻瓜。”
画面戛然而止。
现实的重力重新捕获了顾昀。
他猛地喘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眼神还有些无法聚焦的恍惚。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厉骁胸前的战术背心，指节泛白，嘴唇翕动，喃喃自语：“……不能停。”
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不能停。
厉骁低头，看着怀里这个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还在逞强的男人，眼底深处翻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暗火。
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心疼，以及想要将这个人彻底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探的占有欲。
“既然你不听话，那就别开了。”
厉骁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
那眼神凶戾得像是一头护食的恶狼，吓得林医生和大壮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下一秒，他直接弯腰，一手穿过顾昀的膝弯，一手托着他的后背，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顾昀惊呼一声，本能地想要挣扎，却被那一双铁臂禁锢得动弹不得。
厉骁抱着他，大步走向里间那张简陋的床铺，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
“今天歇业。谁敢敲门，老子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