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的抽搐变成了一阵尖锐的绞痛,顾昀眼前阵阵发黑,他伸出手,死死抓住了灶台冰冷的铁皮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才没让自己滑倒在地,铁皮上凝着薄薄一层夜露,寒气顺着指尖刺入骨缝,带着金属被风沙磨蚀多年的粗粝感。
第五锅,也是最后一锅杂粮羹,已经见底了。
锅里只剩下一点粘稠的米汤,映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像一块浑浊的琥珀,汤面浮着细密油星,在火苗微颤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像垂死萤虫最后的喘息。
眩晕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整个摇摇晃晃的铁皮屋都在旋转,屋顶铁皮接缝处传来细微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撕开;脚下冻硬的泥地透过单薄布鞋底,传来一种沉闷而固执的凉意。
他闭上眼,唯一清晰的感官,是脚边传来的温热和轻微的震动,阿黄的体温隔着粗麻裤料熨帖着皮肤,那咕噜声低沉绵长,像一小团裹着绒毛的暖风,在脚踝处轻轻鼓动。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沙砾滑落。
“嗒”,清脆得如同冰珠坠入空 tin 罐,余音在耳道里微微震颤。
顾昀还没来得及抬头,一道黑影就悄无声息地从屋顶的破洞里跃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夜行的猫。只有衣料撕裂空气的极细“嘶”声,转瞬即逝。
是那个叫阿狸的女人。
她还是那身紧绷的作战服,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在暗处也亮得惊人的眼睛,眼白里爬着几缕血丝,却衬得瞳仁黑得发沉,像两粒浸过硝水的黑曜石。
她看了一眼顾昀煞白的脸,没说话,随手扔过来一个布包。
顾昀下意识伸手去接,布包入手很轻,带着一股干爽的泥土气息,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脂香,那是北坡冷杉林特有的、被阳光烘烤过的清苦味道。
他打开一看,是半包晒干的菌菇,每一片都切得整整齐齐,边缘微卷,断面泛着象牙白,指尖捻起一片,能感到干燥纤维间细微的“沙沙”摩擦声。
“北坡采的,没毒。”阿狸的声音很冷,也很简短。尾音略哑,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片。
她本该在两个小时前就动身去西边的哨站,用攒下的积分换一筒新的高爆箭。
可当这铁皮屋的烟囱里飘出第一缕炊烟时,她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顾昀捏着那片干蘑菇,指尖能感觉到粗糙的纹理,棱角刮过指腹,留下微痒的刺感,像触摸一张被反复摩挲的老地图。
他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厉害,只挤出一个字:“谢……”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拐杖杵地的声音。
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
“咚…咚…”,铁棍头撞击夯土地面,震得灶台上残留的灰烬簌簌跳动。
老吴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铁棍,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扫过顾昀撑着灶台的手,最后落在他身旁那把挂着的菜刀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走到灶台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浸透的纸包,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股陈旧又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八角的辛烈、桂皮的微甜、纸张霉变的微酸,三股气味拧成一股暖流,直冲鼻腔深处,激得人眼眶微微发烫。
纸包里是半块颜色深褐的八角,一小撮桂皮碎,还有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泛黄的纸。
“我以前……也是个厨子。”老吴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切菜的手法,是苏家的路子。你是苏家传人?”
苏家?
顾昀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什么苏家,他只知道爷爷教他,刀要稳,心要正。
他没有解释,目光却落在了那几块香料上。
这是真正的宝贝,在旧时代都需妥善保存的东西,在这废土更是堪比黄金。
他接过纸包,入手温热,还带着老人的体温,纸面微潮,像刚捂热的旧书页,指尖按下去,能感到底下香料颗粒细微的凸起。
“谢谢。”他低声说。
就在这时,门被一股大力推开,夹杂着沙尘的寒风灌了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一阵狂跳,风里裹着砂砾打在铁皮墙上,发出“噼啪”的爆响;火苗拉长、扭曲,将所有人的影子扯成晃动的鬼魅,在斑驳墙面上无声奔逃。
厉骁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屋里瞬间变得拥挤而压抑。
阿狸的身子绷紧了,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箭囊上,皮革护腕边缘硌着腕骨,发出轻微的“咯”声。
老吴也默默地退后一步,靠在了墙边。
厉骁没有看他们。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了灶台上那口空空如也的铁锅上,然后抬手指了指。
没有命令,没有言语,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顾昀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休息。
可那男人的眼神像两把钩子,死死锁着他,不容拒绝。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过身。
锅里已经没有米了。
他舀了一瓢过滤过的水倒进锅里,又从储物柜角落里摸出唯一一枚鸡蛋。
那是昨天一个小男孩用一个还能转的滚珠轴承换的。
他将鸡蛋在锅沿磕开,用一根削尖的木棍飞快打散,蛋壳碎裂的“咔”声清脆利落,蛋液倾泻而出,带着微腥的、新鲜的暖意,溅在手背上,凉而滑腻。
灶膛里最后的余火舔着锅底,水很快就烧开了,水泡在锅底“咕嘟…咕嘟…”冒起,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击着铁壁。
他撒下几粒翠绿的葱花,将滚烫的开水高高扬起,冲入盛着蛋液的碗中。
蛋液瞬间被烫熟,凝成一丝丝比头发还细的金黄色絮状物,悬浮在清澈的汤中,上下翻滚。
一股最纯粹的蛋香和葱香,混着热气,温柔地散开。那香气并不霸道,却像温润的绸缎,缠绕着鼻尖、耳后、颈侧,连舌尖都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甘鲜。
“这……这是……”
身后的老吴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满是难以置信。
澄澈金黄,蛋丝如缕,这……这分明是食谱残卷上记载的,早已失传百年的“琉璃引”!
一种只靠水温和手法、不加半点油脂就能做出的顶级清汤!
顾昀没理会老吴的震惊,他端着碗,走到厉骁面前。
厉骁接过来,甚至没等热气散去,便仰头喝了下去。
温热的汤滑过喉咙,那股简单到极致的鲜与暖,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他精神海里肆虐的风暴,喉管内壁被熨帖得微微发胀,暖流一路向下,胃袋随之缓缓舒展,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满足的“咕噜”轻响。
他放下空碗,发出轻轻一声“当”。
然后,在阿狸和老吴警惕的注视下,厉骁解下了腰间那把泛着冷光的配枪,轻轻地,放在了顾昀面前那张破旧的矮桌上。
金属与木头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嗒”,短促、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余震,震得桌角积灰簌簌落下。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做完这一切,厉骁站起身,他比顾昀高出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人完全笼罩。
“我明天还来。”
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出十来步,高大的身影忽然在风沙中顿住。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回来,像是说给这片废土的黑夜听。
“别熬通宵……我守得住。”
阴影里,阿狸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像是在自言自语:“指挥官也会说人话?”
厉骁没有回答,他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漫天沙尘中。
夜深了。
外面的风声渐渐停歇,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嘶吼,那吼声低沉悠长,带着胸腔共鸣的震颤,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窗框缝隙里的灰尘微微跳动。
顾昀终于撑不住,靠在还残留着余温的灶台边昏睡过去。
他太累了,连挪到角落里铺的干草堆上的力气都没有。
睡梦中,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盖在了自己身上,隔绝了夜晚的寒意,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消毒水和硝烟的味道,布料粗硬,却异常厚实,内衬摩擦皮肤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一场微型的沙暴掠过耳畔。
是那件防辐射斗篷。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厉骁就靠在门框上,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手中正把玩着什么东西,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外面火堆的微光下,一闪一闪。
顾昀的脑子像一团浆糊,他努力想看清那是什么。
那是一枚旧纽扣。
一枚四个孔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最普通的黑色纽扣。
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顾昀的脑海里炸开。
这枚纽扣……和上个世界,沈砚那件旧大衣上掉落的,一模一样。
【叮。】
【宿命链接·中层激活,羁绊进度27%】
系统的提示音悄无声息地响起,冰冷而机械。那“叮”声并非来自耳中,而是直接在颅骨内壁共振,像一枚冰锥轻叩头盖骨。
顾昀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抬头,越过厉骁的肩膀,望向屋外。
那圈由油桶组成的防线外,黑暗像浓墨一样化不开。
阿狸不知何时已经坐上了不远处一截断裂的围墙顶端,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她手里握着长弓,一支箭搭在弦上,锋利的箭头,正对准远处黑暗中一处可疑的阴影。
夜,前所未有的安静。
安静得,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