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废土透着一股铁锈味的寒凉,风里裹着细砂,刮过耳廓时发出微不可闻的嘶嘶声。
顾昀蹲在围墙根下,指尖传来湿润的凉意,像贴着一块刚从深井里捞出的青砖。
他小心翼翼地掐断一根野苋菜的嫩茎,紫红色的汁液染上了指腹,微黏,带着生涩的草腥气。
阿黄蹲在一块半塌的水泥板上,耳朵像雷达一样转动,时不时发出一声短促的低鸣,那是这只橘猫在确认领地安全,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沙吞没,却让顾昀后颈汗毛微微一立。
昨夜厉骁留下的那件防辐射斗篷就搭在灶台边的铁架上,晨风吹过,沉重的面料纹丝不动,只在袖口边缘掀起一道极淡的灰影,散发出冷冽的消毒水混着硝烟的刺鼻气息。
顾昀没穿,也忘了还。
那上面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硝烟味,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味道,若是穿在身上做饭,沾了油烟气,总觉得是把什么干净的东西弄脏了。
脚步声很轻,混在风沙声里几乎听不见,却让顾昀掌心渗出一层薄汗。他早习惯了靠地面震感辨人远近。
顾昀手里的动作没停,直到一片阴影投在他正准备采摘的下一株野菜上,阴影边缘毛糙,像被风撕开的旧布。
“这一株别碰。”
声音清冷,带着常年戴口罩特有的闷响,尾音微沉,像金属片刮过搪瓷杯底。
顾昀抬头,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袖口磨得起毛,眼神却锐利得像把手术刀,直直剖开他额前碎发投下的阴翳。
林医生。
那个昨天给小芽检查身体的基地军医。
她没多废话,直接把几张泛黄的手绘草图递到顾昀面前,纸张边缘卷曲,却依然能看出画图人的严谨;指尖拂过纸面时,发出沙沙的、枯叶碾碎般的轻响。
“这是辐射植物图谱。红圈的能吃,黑叉的会让人肠穿肚烂。”林医生指了指顾昀篮子里的苋菜,“你眼光不错,选对了。”
顾昀接过那几张纸,指尖摩挲过那些粗糙的线条,纸面微糙,像蹭过晒干的蝉翼。
他其实不懂什么辐射变异,他只是凭着一个厨子的直觉,那些长得过于妖艳、或是气味带着腥甜的植物,都被他避开了。
“谢谢。”顾昀低声说,声音还有些晨起的沙哑,喉结在冷空气里上下滚动了一下。
林医生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到一旁,掏出一个老旧的便携式检测仪,对着空气调试起来。
那架势,不像是在看风景,倒像是在等一场实验结果。
“顾哥!”
一声清脆的叫唤打破了清晨的沉闷,像颗石子砸进冻住的浅潭。
小芽像个脏兮兮的小皮球滚了过来,手里捧着半块硬邦邦的东西,献宝似的举过头顶。
“昨天捡的糙米饼!没发霉,我看了好久!”小姑娘仰着头,脖颈处原本狰狞的灰褐色斑块,此刻竟淡得只剩下一点浅印,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微光。
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今天……还能喝粥吗?”
顾昀看着那半块简直能当砖头用的米饼,心里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带着温热的回响。
他接过米饼,入手沉重且粗糙,棱角硌着掌心,像攥着一小块凝固的废土。
在这个世界,这大概就是小姑娘全部的家当。
“能。”
顾昀点点头,转身回到灶台前。
米饼太硬,直接煮很难化开。
他用刀背一点点将其敲碎,混进刚摘洗干净的野苋菜里。
水开后,谷物的焦香混着野菜的清苦味渐渐弥漫开来,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微烫的湿润感。
系统面板在眼前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
【今日配额:星砂盐(微量)】——第三天,果然又少了。
顾昀的手指在虚空中顿了顿。
这一小撮盐,比昨天还要少,但他没犹豫,手腕轻抖,几粒晶体落下,瞬间融化在滚沸的汤羹里,漾开一圈几不可见的银光。
百米之外的废墟高处,魏莽举着望远镜的手背青筋暴起。
镜头里,五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正跌跌撞撞地走向那间不起眼的铁皮屋。
他们走路姿势怪异,有人不得不佝偻着背,有人拖着一条腿——那是辐射病入骨的特征。
“队长,那是C区的轻度感染者。”旁边的观察手低声汇报,语气里透着不安,“根据防疫条例,这属于……今早三个小孩在C区墙根舔过同一块糖纸。”
“闭嘴。”魏莽咬着牙根挤出两个字。
他死死盯着那缕升腾的炊烟。
记忆像把刀子在他脑子里搅动——那是半年前,他的副队,一个一米九的汉子,全身溃烂地躺在隔离床上,临死前拽着他的领子,哭得像个孩子:“队长,我想吃口热的……我想吃咱妈烙的饼……”
最后那口饼没吃上,人就在他怀里咽了气,变成了一滩脓血。
希望这种东西在废土上最廉价,也最残忍。
一旦落空,比直接把人杀了还痛苦。
魏莽的手指在扳机上摩挲着,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找回了一丝理智。
但他没有下令开枪,也没有下令驱逐。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石雕,注视着那个可能会带来绝望,也可能会带来奇迹的方向。
灶台前,热气蒸腾,模糊了煤油灯的光晕,也模糊了顾昀额角沁出的细汗。
顾昀拿着一只旧木勺,将熬得粘稠的【清润杂粮羹】分装进五个带着豁口的陶碗里。
每一碗,他都只加了三粒星砂盐,不多不少,盐粒坠入汤面时发出极轻的“噗”一声,随即消隐无踪。
“慢点喝,烫。”
他把碗推到那个叫大壮的汉子面前。
大壮背上背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人,那是他妹妹。
大壮没说话,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他颤抖着端起碗,没有自己喝,而是先凑到背上妹妹的嘴边。
那女人勉强张开嘴,抿了一口。
只一口,那张灰败的脸上就涌起了一股不正常的红晕,像劣质颜料猝然洇开。
大壮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一滴浑浊的眼泪直接砸进了碗里,激起一点小小的涟漪,水面晃动,映出他扭曲的、哽咽的倒影。
林医生猛地屏住了呼吸。
她手里的检测仪屏幕上,数值正在疯狂跳动。
体温上升0.5度,心率平稳,最重要的是皮肤表层的辐射读数……
日头一点点西斜,铁皮屋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几道伸向远方的、疲惫的墨线。
五个食客都已经离开,留下了几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陶碗,碗底残留着浅浅的、泛青的汤渍。
林医生盯着大壮妹妹离去时明显有力的步伐,还有那几个孩子手臂上肉眼可见变浅的斑点,指尖控制不住地微颤。
她飞快摘下手套,撕开一片酒精棉。
“毒素代谢速度提升300%……”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了什么,“这不可能……没有任何药物能做到这种程度。”
她猛地转头看向正在收拾灶台的顾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不是食物。”她说,“这是药。”
顾昀没接话,只是低头擦拭着灶台边缘的水渍,仿佛没听见一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想解释。
远处的高岗上,魏莽放下了望远镜。
那个始终紧绷的汉子,肩膀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背上了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
“队长,咱们现在去把那个非法聚集点端了吗?”观察手还在尽职尽责地询问。
魏莽没看他,转身走向停在阴影里的越野车。
“今天巡逻路线改一下。”
“啊?改成哪?”
“绕开东区。”魏莽拉开车门,声音随着引擎的轰鸣传出来,“没看见那边路不好走吗?别把车胎扎了。”
他没上报,也没阻止。
在这该死的世道里,既然有了光,那就让它多亮一会儿吧。
夜幕降临,最后一丝余温也被寒风卷走,风掠过铁皮屋顶,发出空洞的呜咽。
顾昀看着空荡荡的锅底。
那口热气散尽的锅,比他空着的胃更冷。
胃部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搐。
他今天只吃了几口剩下的野菜根。
那种熟悉的眩晕感正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是有人拿着钝器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
他伸手撑住灶台,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视线有些模糊,眼前的煤油灯晃出了重影,三簇火苗在视野里摇曳、分裂、又缓缓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