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诸多贵戚皇亲,听这般婚誓,还自山上向下宣告,荡涤得落雯山尽是回音,如天庭下旨似的,倒真叫凡人为之一敬。
“这等誓言倒是实用。”
“这等婚书才不是废话。”
“若结缡之时都不敢发毒誓,往后又能指望什么呢?”
“虽说知道说与做又不是一回事,但是能说这等若是负心便魂飞魄散,身死道消……这等好事,为何我成亲之前不曾看到?”
“这样宣告出来,谁敢欺天?这个婚礼怎样才能办?要入上清教吗?我回家就入!”
“好像乐昌公主也是这个教派的信众吧?怎么不见她与驸马这么办?”
“乐昌公主是燕氏皇族,怎会信上清教?真是糊涂了…”
这话倒令刚刚蹙眉的乐昌驸马又舒了眉,扶着公主的手让她坐上座,自己在下坐了,还是忍不住问,“公主,不想与臣写那样的婚誓么?”
乐昌公主刚刚也听婚誓听得新奇有趣,现下听驸马这么一问,便认真想了想,忽然发现一个事实:
“我自然想与你写那样的婚誓…但是,之前也没有这项吧。”
乐昌仔细回忆,让人去取花神庙的道教书籍来。
侍从捧来一沓,乐昌找出一本《上清法卷》,翻了翻,道,“你看,这项婚誓之仪,还有婚誓的内容,都是太渊四年之后写的。”
乐昌公主太渊四年春出降,这本道书成书于太渊五年。
阙罗本听着那些贵女命妇们从婚誓内容说到怎么加入上清教,又听到一些惊呼,声音也小了许多:
“天呐,宁王是把他那宠妾带出来了吗?”
“这等场合…那人连孺人都不是,怎么还敢带出来!”
“……你们没看出来,那人长得”
这话一出,那人立即被同行的夫人看了一眼。
说话的噤了声,身旁的人都不敢再多言。
“慕王妃。”
众人向她行礼,她牵着元洛向自己的坐席走去。
她耳闻那位宁王宠妾已久,但到底没见过。
这回向那边一看,到底觉宁王荒唐。
他怎敢纳一个与乐昌公主长相相似的妾侍?
元洛是个看脸的小孩子,只喜欢美人,一见了乐昌公主和驸马就赖在那里不走。
“阙罗,你家儿子倒是好玩儿,往后还要尚公主吗?”
乐昌笑着,拿了一个切成小块的蜜瓜给元洛。
“待荑儿生个女儿,你们家元洛就能尚公主了。”
如今姎姎也与盛囯公成婚了,陛下更不会纳妃娶后,若有公主,也只会是安王所出。
“你喜欢小孩子,就该自己早点生一个,省得惦记旁人家的婚嫁。”
此话一出便知是景华郡主,她独自前来,旁人便问她郡马如何不在。
景华不答话,只盯着乐昌夫妇,道,“在湘园待了三年不出来,竟是真的养病去了?”
“你们成婚都五年了,也没见有个孩子。”
驸马听了已经蹙眉不悦,乐昌公主却还是寻常神色,只挑眉道,“要你管?”
“你孩子倒是生得早,带来了吗?”
景华施施然落座,道,“早就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在府里抄书呢。”
阙罗知道这二人自幼一起长在长乐宫太皇太后膝下,虽是时常争抢东西,讽刺挖苦对方,但也算是朋友了。
只是景华郡马不在……
“天…宁王还往这边来了。”
末席有人轻声交谈,轻声惊叹。
阙罗一众也循声看去,景华郡马拦不住宁王,宁王推开他,正向这边席位而来。
他身后跟着个女子,低着头快步上前,与宁王只有一步之距。
乐昌驸马见到宁王的一瞬间,手中的玉箸就被折断了。
待见到那女子面容,更是直接起身,向宁王挥拳。
“殿下!”
随着一声惊呼,宁王摸到鼻子下的血,看着又对自己挥拳的姜未铭,乐昌驸马。
他笑了,一场他人的婚礼,竟找到一个打乐昌驸马的机会,太值了。
“殿下!驸马!你们…住手,住手啊!”
景华看着乱作一团的人群,对郡马道,“你怎么连个人都拦不住?”
景华郡马指着被揍的乐昌驸马,“指望你夫君点好吧,你哥之前是草原霸主。”
却是情势又反转过来,乐昌驸马绝地反击,又把宁王压在地上打。
还专挑着脸打。
景华郡马心虚地低头。
景华叹气,“在东都这么多年,早就没练过了。”
乐昌在一旁喊,“不许打脸!不许打我驸马的脸!”
然后姜未铭揍宁王的脸就更疯狂了。
骊珠到底心系主人,不同于围着看热闹的养尊处优的贵人们,拼尽全力挤了进去,护住宁王。
姜未铭住了手,他对着那女子七分相似乐昌的脸下不去手。
乐昌还无知无觉,只顾将自家驸马拉起来,心疼地看他脸上伤痕。
“都说了不能打脸了!”
她对宁王怒目而视,“为什么打我家阿铭?”
宁王被乐昌对姜未铭的维护刺伤,偏过脸去不说话。
骊珠忍不住哭道,“我家主人有什么错,明明是驸马先动的手。”
姜未铭见不得这女子与宁王并列,见不得这两人堂而皇之来参与乐昌密友的婚典。他拉着乐昌的手就走,没有一句合乎礼仪的退场之语。
连敷衍都不愿了。
现今他只想遂自己心意,他确认自己心意,也知晓乐昌心意。
当年他们成婚,宁王竟送了宁国的玉章。
宁国本就是上皇所立,颁了一个宁国的玉玺,宁王受封,进京为王,玉玺降为玉章,本是要收归国库,他却请旨留下。
最后,竟是进了乐昌府的库房。
乐昌公主所受的礼何其多?
但能将江山凭证就此入库的,也唯这一个。
但幸而乐昌公主又最是单纯好玩乐,眼里从没有权柄与江山,唯有珠玉琳琅,唯有黄金为台,唯有鲜妍花海,和穿在身上,戴在头上的一切美好之妆彩。
一切小女儿家的爱好。
她不过喜欢自己喜欢的,哪里会理会失权者握住的末日余晖,并借以炫耀,用以挑衅,留在库房里让他如鲠在喉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过是美丽,她不过是天真,她本就无辜,偏生身份尊贵至极,用不着人可怜。
只会招人觊觎。
“公主,”他拉着她离开人群,到了一间禅院,他想问那个玉章,想问宁王,可是他明明知道结果。
公主高贵至极,有精力玩乐不够,哪里会分出精神记什么礼品与旁人?
姜未铭冷静下来,他不该让宁王被公主注目,那才是弄巧成拙。
“阿铭,你为什么打宁王哥哥?”
宁王哥哥,说得半分不含旖旎。
他难道要说你的宁王哥哥为你废了正妃,纳了奴婢,所以我今日出手,忍无可忍?
那与乐昌有关吗?
乐昌何其无辜。
姜未铭想着,捏着公主的指尖,慢慢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他不由情不自禁,俯身去吻。
“我是吃醋。”
乐昌不明白,但也听不见,所有神思,都去应付亲吻了。
......
安王出席了盛囯公与完颜郡主的婚典。
在那诵读婚誓仪式之后,他愣了许久。
因为那些誓词……
不都是上官昭为了他们的以后…才写出来的么?
为了安王能离绝,为了安王妃们不等于废弃。
为了安王能再与别人结缡,而上官昭就是这个“别人”。
为了他们两个结缡,并永远不变心,不婚变——上官昭写下这册《上清法卷》。
他还修缮了完整细则,也一直都在对上清教派的教义经典进行补写,将泰山府君与燕家公主的事都加进道书典故之中。
便有了今日,他人的婚书写的是当年上官昭落的笔墨:
“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若负君/卿之意。”
“身死道消,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这字句念了千遍万遍,上官昭想着总有一天,能与圣荑上告天庭,下晓地府,做个堂堂正正的三界皆知的正头夫妻……就像,就像当年的公主与敖骄一样。
那百年前的婚书上,没有他的姓名。
可到最后……他算计好了一切,却还是不能如愿。
今昔寺,他逼着圣荑念,一句一句,都是泣血誓言。
但最后他还是死了。
若真成婚,那身死道消,圣荑就该与他去了……还是不成婚的好。
这一生,他依旧与他无名分。
圣荑云里雾里地,就当是换个地方怔怔,发无声的梦魇。
却不想连梦都梦不成。
都惊碎了。
“诸天见证,婚书如此:
“此姻上表天庭,下鸣地府,九霄九幽共听。若负君/卿,则视同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上官昭写的决绝与忠贞,在别人的婚典里宣告了。
他们得不到的所有,成了这些人的光辉与甜蜜。
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相守,乃至挥霍,说这等惊世骇俗的婚誓,来证明真情……
“呵呵……”他仍旧觉得讽刺至极。
完颜漾修道,可她知道这婚典仪轨,婚誓科仪,全都是由她夫婿杀死的那个人写的么?
上官昭啊,你死得如此无声无息,以至于加害者欢喜地念你撰写的婚誓。
你又死得如此重大,引得所有人,将你当做禁忌,同时将所有的罪恶对你倾倒……你这一辈子,竟成了一个笑话。
我也是笑话。
太渊朝最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