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璕密信中所言的“观政使”，来得比林烨预想的更快。春耕的忙碌尚未结束，平凉城的黄土官道上，便再次扬起了来自洛安的皇家仪仗。
这一次的规模，远非高潜传旨时可比，护卫精骑多达三百，盔明甲亮，簇拥着几辆装饰华贵却不失威严的马车，浩浩荡荡，直抵平凉城下。
为首者，并非宦官，而是一位身着紫袍、头戴獬豸冠的中年官员。他面容清癯，三绺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开阖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人正是当朝宰相张汝贞的堂弟，御史台实权副贰，御史中丞张珩。以其身份出任“观政使”，朝廷，或者说张相一党对陇西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与张珩同行的，还有两位副使，一位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赵文康，另一位则是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郑源。一文一武一工，阵容配置，显然是冲着林烨的军政大权与那敏感的匠作营而来。
平凉城再次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以最高规格迎接天使。林烨率麾下文武，于城门外恭迎。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玄色常服，并未因对方来势汹汹而刻意彰显镇北将军的威仪，神色平静，举止从容。
“下官林烨，恭迎观政使张中丞，赵郎中，郑主事。”林烨上前一步，依礼参拜。
张珩端坐马上，并未立刻下马，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过林烨及其身后的孙瘸子、周毅等人，尤其在气质儒雅、戴着水晶镜片的周毅身上停留片刻，这才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股拿腔拿调的洛安官音：“镇北将军不必多礼。本官奉陛下旨意，朝廷敕令，前来陇西观风问政，协助将军处理地方军务、民事，还望将军及诸位同僚，此后能鼎力配合，勿负圣恩。”
他特意加重了“协助”二字，但其姿态与语气，分明是以上官自居。
“此乃下官份内之事，定当全力配合张中丞。”林烨神色不变，侧身让开道路，“城中已备好馆驿，请诸位天使入城歇息。”
入城仪式沉默而压抑。张珩一行人被安排在紧邻都督府、最为奢华的一处官邸内，其三百护卫则直接接管了官邸外围的防务，与平凉守军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接风宴依旧设在都督府，但气氛与高潜来时已截然不同。张珩高居主位，言语间虽不失礼节，却处处透着机锋。他不断询问陇西的兵员数额、粮饷开支、赋税收入，以及……朔方之战中“雷火”的损耗与补充情况。
“林将军，朔方一战，扬我国威，然本官听闻，军中利器损耗颇巨。不知如今匠作营产能如何？可能及时补充？朝廷对此等国之重器，亦是关切甚深啊。”张珩抿了一口酒，状似随意地问道。
林烨放下筷子，语气平和：“劳中丞动问。朔方之战，确有所耗。然陇西地僻人稀，工匠有限，物料匮乏，产能提升非一日之功。如今匠作营正全力修复受损军械，补充箭矢刀枪，已是竭尽全力。至于‘雷火’之物，制造尤为艰难，良品率低，目前尚无力大规模补充，只能优先保障关键城防所需。”
“哦？竟如此困难？”张珩眉头微挑，显然不信，“据本官所知，将军麾下匠作营能工巧匠甚多，岂会连些许‘火器’都难以补充？莫非是……有所保留？”
此话已是近乎直接的质疑。
席间气氛瞬间凝滞。孙瘸子握着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马贵眼神冰冷，周毅则扶了扶眼镜，掩去眸中寒光。
林烨却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诚恳：“中丞明鉴，陇西家底浅薄，岂敢有所保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朝廷能拨付些许精铁、硝石、巧匠，下官定当殚精竭虑，加快打造，以固边防。”
他将皮球轻巧地踢了回去，同时点明了资源的匮乏。
张珩盯着林烨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最终只是呵呵一笑，不再纠缠此事，转而与身旁的赵文康、郑源谈论起洛安风物。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次日一早，张珩便以“熟悉情况”为由，要求视察平凉城防、府库及匠作营。
林烨亲自作陪。
城头之上，张珩看着那些擦拭得锃光瓦亮、却明显是制式装备的守城弩和投石机，不置可否。进入府库，看到那堆放整齐、但数量绝不算丰盈的粮秣和常规军械，他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份“清贫”表示满意。
然而，当他提出要视察匠作营时，林烨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为难。
“张中丞，匠作营重地，涉及军械制造，历来规矩，非工匠及特许人员不得入内，以免技术外泄，恐生事端。此乃边军惯例，还望中丞体谅。”林烨拱手道，语气不卑不亢。
张珩脸色一沉：“林将军，本官乃朝廷钦差观政使，奉旨观风问政，有何处去不得？莫非将军的匠作营内，有何不可告人之秘？”
“中丞言重了。”林烨态度依旧恭敬，却寸步不让，“规矩乃为边防安全所设，并非针对中丞。若中丞执意要入，可按惯例，由末将陪同，且只能在外围工坊观看，核心区域，恕难从命。此乃为技术保密计，亦是为中丞安全考量，毕竟，‘雷火’之物，时有意外。”
他搬出了“安全”和“惯例”两座大山，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张珩盯着林烨，眼中寒光闪烁。他身后的赵文康按捺不住，冷声道：“林将军，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赵郎中何出此言？”林烨看向他，目光平静，“下官一切依规行事，何来抗旨之说？莫非朝廷敕令中，明确写了观政使可无视边军惯例，随意涉足核心军工重地？若真有此条，请出示敕令，下官立刻开门迎请。”
赵文康一时语塞。敕令上自然不可能写得如此细致。
场面一时僵持。
最终，张珩冷哼一声，拂袖道：“好！好一个依规行事！那本官就在这外围看看，看看林将军这匠作营，究竟有何等玄虚！”
在林烨的“陪同”下，张珩一行人只能在外围的铁匠工坊、木工作坊等处转了转。看到的皆是忙碌的工匠和打造常规兵甲、农具的场景，虽然秩序井然，工匠技艺看似娴熟，但并未见到任何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东西。周毅提前布置的“表演”天衣无缝，那些被允许观看的“震天雷”外壳，也只是粗糙的铁壳，并无特殊之处。
张珩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看得出，林烨这是在跟他耍滑头，但他一时抓不到把柄。
视察草草结束。
回到馆驿，张珩屏退左右，只留下赵文康与郑源。
“此子狡诈，滴水不漏！”张珩重重一拍桌案，怒道，“什么惯例，什么安全，皆是推脱之词！他那匠作营核心，定然藏有秘密！”
赵文康点头附和：“中丞所言极是。不过，他越是遮掩，越说明其内里有鬼。我们只需耐心寻找，定能抓住其错处。”
工部主事郑源却沉吟道：“中丞，赵大人，下官观那外围工匠，所用工具、炉火，确有不凡之处，尤其是那鼓风之力，远超寻常。其冶炼之术，恐有独到之秘。若能得之，于国朝军工，亦是大利。”
张珩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随即被冷厉取代：“利器虽好，然掌握在此等跋扈边将手中，便是祸非福！首要之务，是拿到他把柄，要么让其就范，交出技术，要么……扳倒他！”
他看向赵文康：“文康，你负责核查陇西兵员、军械账册，看看有无吃空饷、私藏军械之嫌。”
又看向郑源：“郑主事，你设法接触那些工匠，许以重利，看看能否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明的不行，我们就来暗的！”
“是！”两人齐声领命。
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着林烨及其势力悄然罩下。
而与此同时，马贵手下的“夜不收”也传来了关于那支“不明商队”的最新消息。他们并未离开，反而在平凉城西市租下了一个铺面，挂出了“西域奇珍阁”的招牌，正式做起了生意。所售货物，果然精巧异常，有些金属制品和玻璃器皿的工艺，连周毅看了都暗自心惊。
更令人不安的是，根据“夜不收”的监视，这商队中有人，曾数次试图接近被严格保护的匠作营区域外围，虽未得逞，但其意图，已昭然若揭。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朝廷的明枪与卡勒的暗箭，几乎同时抵达。
林烨站在都督府的阁楼上，望着西市方向那新挂起的招牌，又看了看观政使下榻的奢华官邸，眼神冰冷如铁。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在这内外交困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