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寒夜厉兵待敌来
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如凝固的血，恋恋不舍地隐没在西山之后。夜幕似浸了墨的绒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浸染了全州城的天空，将白日里尸横遍野的战场稍稍遮掩，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与腐臭。城墙上的火把被兵士们次第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将将士们的身影拉得颀长而扭曲，投在斑驳发黑的城砖上，与未干的暗红血渍交织出几分狰狞可怖的图景。
风卷着深秋的寒意掠过城头，刀刃般刮过将士们的脸颊。刀小蛮裹紧了肩头的麻布绷带，指尖触到冷硬的甲胄，其上凝结的霜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昨日激战中被清军巴图鲁麾下的先锋官一刀所伤，深可见骨，虽经军医缝合包扎，却依旧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转身时牵扯着皮肉，传来细密的、钻心的痛感。她抬手按了按绷带，感受着底下渗出的温热血迹，顺着手臂蜿蜒而下，在甲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眼神却愈发坚定——这血，是弟兄们的，也是她的，绝不能白流。
“将军，夜间巡查的兵士已安排妥当，每半个时辰换岗一次，城角增设了三座望楼，均配有千里镜。”孙勇快步走来，他身着一套略显陈旧的明光铠，甲胄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清脆声响。他脸上的疲惫被十足的警惕取代，眼下的青黑如同涂了墨，昭示着连日来的不眠不休。手中握着一柄长枪，枪杆上还残留着昨日战斗的暗红血痕，尚未擦拭干净，枪尖却依旧锋利。“只是新兵们大多未曾经历大战，夜里值岗怕是会有些慌乱，方才还有个叫狗剩的小子，握着长枪的手都在抖呢。”
刀小蛮目光扫过城下操练的新兵队伍，火把的光芒中，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在夜色里晃动。十七岁的阿牛正咬着牙挥舞着长枪，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声响，汗水顺着他黝黑的额角滚落，在火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浸湿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这少年昨日还是跟着父亲在田里劳作的农夫，如今父亲战死，他便拿起了武器，眼神里满是复仇的决绝与对家园的守护。不远处，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新兵正互相纠正着动作，其中一个名叫李栓柱的瘦高个，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另一个叫王二虎的壮汉，则紧攥着一根削尖的硬木杆，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坚定。
“无妨，”刀小蛮沉声道，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让老兵带着新兵值岗，每队三人，老兵在前，新兵在后。今夜的月光尚可，正好让他们熟悉战场的气息，总好过等明日大战来临，再手忙脚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城墙上的将士们，提高了声音补充道，“告诉弟兄们，今夜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吴三桂的先锋部队轻装急进，或许今夜就会抵达。谁要是敢掉以轻心，误了大事，军法处置！”
“是！末将这就去传令！”孙勇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甲胄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远远还能听到他对着城下新兵们厉声叮嘱的声音：“都给我精神点！今夜要是敢偷懒，仔细你们的皮！”
孙勇刚走，柳若薇便提着一盏油灯匆匆赶来。她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裙摆上沾着草屑与泥土，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白皙的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却难掩眼中的坚韧。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油灯的光芒映在她脸上，能清晰看到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刀将军，粮草与药品已清点完毕，粮食仅够全军支撑十日，若是加上城中百姓，恐怕连七日都撑不住。外伤草药还算充足，都是昨日战后陈婶带着妇女们一同上山采摘的，但治疗风寒与瘟疫的药材所剩无几，城中药铺的存药已经搜罗一空了。”她将账簿递给刀小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城中百姓已捐出家中大部分存粮，张奶奶甚至把过冬的小米都拿了出来，再要筹集，恐怕……”
刀小蛮接过账簿，借着油灯的光快速翻阅。账簿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是柳若薇清秀的笔迹，记录着每一笔粮草与药品的收支，数字触目惊心。昨日一战，不仅折损了三百余名将士，也消耗了大量的物资，如今全州城就像一个破败的容器，勉强支撑着，却随时可能崩塌。她合上账簿，递给身后的亲兵赵武，沉声道：“赵武，你再去城中药铺看看，高价收购风寒药材，若是店家不肯，便晓以利害，就说城破之后，谁也活不了。若实在没有，便让军医带着人上山采摘些清热解毒的野草暂代，总比没有强。”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城中的方向，“至于粮草，待明日天一亮，便派两队兵士去附近村落筹集，告诉村民们，清军将至，覆巢之下无完卵，今日捐粮，是为了明日守住家园。若有抗拒者，按通敌论处。”
“是，将军！”赵武接过账簿，他生得高大挺拔，脸上一道刀疤从左眉延伸到下颌，眼神锐利如鹰，闻言立刻抱拳领命，大步离去。
柳若薇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却被刀小蛮叫住。“若薇，”刀小蛮的声音柔和了几分，看着她疲惫的模样，心中满是感激，“你连日操劳，白日筹集粮草，夜里还要照顾伤员，今夜务必休息两个时辰，城中的事有其他人盯着，无需你事事亲力亲为。若是你累倒了，我们又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
柳若薇笑了笑，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却依旧坚定地说道：“将军尚且不眠不休，我怎能安心休息？再说，多做一点，守城的胜算便多一分。伤员们还等着换药，陈婶她们还在缝制衣物，我走不开。”她说完，提着油灯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步声。
刀小蛮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乱世之中，女子亦能顶起半边天，柳若薇本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却放下了笔墨，拿起了药杵，跟着她一同守在这危城之中，这份情谊，她记在心里。
转身走向城角的望楼，李定国正站在那里，手中握着千里镜，凝视着城外的黑暗。他身着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甲胄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昨日的血污与尘土，却依旧难掩他一身的凛然正气。他的脸上满是疲惫，眼底的红血丝尚未褪去，胡茬也冒出了青色的一层，却依旧身姿挺拔，如同城墙上的松柏，屹立不倒。
“王爷。”刀小蛮走上前，轻声道。
李定国放下千里镜，转过身看着她，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桂林方面的援军还未传来消息，派去的信使至今未归，恐怕是在路上出了变故。如今全州城孤立无援，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城外，夜色如漆，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吴三桂的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先锋部队必定是他麾下的精锐‘忠勇营’，今夜我们需格外小心，切不可掉以轻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刀小蛮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沉重。桂林守军兵力本就有限，如今又要防备其他方向的清军，能派出的援军恐怕寥寥无几，甚至可能根本派不出援军。他们就像被抛弃在战场上的孤狼，只能依靠自己的獠牙，与敌人死战到底。“王爷放心，末将已做好部署，今夜城墙上布满兵士，望楼时刻有人值守，一旦发现清军踪迹，立刻发出警报。”
就在这时，望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名叫周明的哨兵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他生得瘦小，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此刻却满脸惊惶，单膝跪地，高声喊道：“王爷！将军！城外发现大批黑影，正向城池逼近！距离已不足三里！”
刀小蛮与李定国心中一凛，同时拿起千里镜望向城外。月光下，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快速向全州城移动，如同潮水般涌来，马蹄声与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沉闷的雷声，从远方缓缓传来，越来越清晰，震得人耳膜发颤。黑影中，偶尔能看到闪烁的火把光芒，如同鬼火般在夜色中跳动，透着一股狰狞的气息。
“是清军的先锋部队！”李定国脸色一变，沉声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没想到清军来得如此之快。他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的亲兵高声下令：“传我命令，全军戒备！弓箭手即刻登上城头，搭弓上弦，对准城外；刀斧手守住城门，加固城门防御；新兵们随老兵在城墙下待命，随时准备支援；军医带着担架队在城根下集合，救治伤员！”
“是！”亲兵们齐声应下，声音震耳欲聋，立刻分头传达命令。
城墙上瞬间响起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呜呜”的号角声在夜色中回荡，刺破了原本的寂静，带着肃杀之气。将士们纷纷拿起武器，奔向自己的岗位，甲胄碰撞声、武器出鞘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战前的序曲。
弓箭手们快速登上城头，整齐地排列在城墙边，手中的长弓拉开，箭头对准城外的黑影，火把的光芒照在他们脸上，每个人的眼神都坚定而冰冷。刀斧手们则扛着沉重的巨斧，守在城门两侧，城门早已用粗壮的圆木加固，外面还裹上了铁皮，他们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新兵们在老兵的带领下，聚集在城墙下，手中的武器虽然简陋，但他们的眼神却丝毫不怯，阿牛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手心沁出了汗水，却依旧努力挺直了脊梁，身旁的李栓柱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别怕，跟着我，杀清狗！”
刀小蛮拔出腰间的长刀，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刀刃上还残留着昨日的血痕，仿佛在诉说着昨日的惨烈。她走到城墙边，目光死死地盯着城外越来越近的清军先锋部队，身影挺拔如松。肩头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守住全州城，守住西南，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家园，守住弟兄们用鲜血换来的安宁！
李定国走到她身边，手中握着一杆长枪，枪尖直指城外，沉声道：“刀将军，今夜一战，关乎全州城的存亡，关乎西南的安危，我们只能胜，不能败！”
刀小蛮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点了点头：“王爷放心，末将与全州城共存亡！”
夜色中，清军的先锋部队越来越近，马蹄声、脚步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如同狂风骤雨般袭来。他们手中的火把越来越亮，照亮了一张张狰狞的脸庞，眼中满是贪婪与杀戮的欲望。为首的一员将领，身着黑色铠甲，面容凶恶，留着满脸的络腮胡，正是吴三桂麾下“忠勇营”的副将莽古尔泰，他高举手中的大刀，高声喊道：“弟兄们，前面就是全州城！拿下城池，屠城三日，金银财宝任你们拿，美女任你们抢！冲啊！”
“杀啊！”清军将士们齐声呐喊，如同饿狼般扑向全州城，马蹄声愈发急促，脚步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扬起的尘土在月光下弥漫开来。
城墙上的明军将士们屏住了呼吸，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了，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滚落，滴在城砖上，与未干的血渍融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肃杀之气，大战一触即发。
刀小蛮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长刀，高声喊道：“弟兄们！清军来袭，想要夺走我们的家园，杀害我们的亲人！今日，我们便与他们死战到底！让他们看看，我大明将士的厉害！让他们知道，这全州城，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
“死战到底！守住家园！”城墙上的将士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彻云霄，冲破了夜色的笼罩，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阿牛更是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手中的长枪握得更紧了。
刀小蛮眼神一凛，高声下令：“弓箭手，放箭！”
刹那间，无数支箭矢如同流星般射向城外的清军，夜色中划过一道道凌厉的弧线。“噗噗噗”的箭矢入肉声接连响起，惨叫声瞬间划破夜空，不少清军将士中箭倒地，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后续的清军却丝毫没有退缩，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冲来。
寒夜中的全州城，一场惨烈的厮杀，正式拉开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