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是跃出,而是如同从沙子里“长”出来一般。他们身着与沙地几乎融为一体的赭黄色紧身僧衣,脸上覆盖着惨白的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五官,只有眉心处用朱砂画着一个诡异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扭曲符号。他们手中没有刀剑,只各自捏着一个拳头大小、形如骷髅头的黑色陶铃。
“叮铃……叮铃铃……”
铃声突兀地响起,那是一种极其沉闷、喑哑、恰似骨头在一起摩擦的诡异声响。这声音初听细微,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穿透力,无视距离,瞬间灌满了段青灯和顾小蛮的耳膜!
铃声入耳,顾小蛮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旋转!月光下的沙丘变成了蠕动流淌的脓血,身边的段青灯变成了一个浑身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巨人,而那四道诡异的黄影,则化作了无数狰狞的骷髅,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拔出软剑,朝着扑来的“骷髅”疯狂地劈砍,剑光散乱。“走开,别靠近我,你这个怪物!”
段青灯同样受到了铃声的冲击!那喑哑的铃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试图搅乱他的神智。眼前景物晃动,体内的刑天之力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再次猛烈地躁动起来!脑海中那个无头巨人的咆哮声瞬间压过了铃声!毁灭!杀!狂暴的意念汹涌冲击!
“别,小蛮,是我,那是幻觉,闭眼定心!”段青灯闷哼一声,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强行拉回一丝清明。不能乱!更不能让刑天出来!他眼中厉芒一闪,右手闪电般拉出别在顾小蛮腰间的蚩尤剑柄!
剑柄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万年玄冰。但就在他握住剑柄的刹那,一股更加凶戾、更加霸道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被惊醒,猛地从剑鞘中爆发出来!嗡——!剑鞘剧烈震颤!一道肉眼可见的、极其黯淡却带着实质般凶煞气息的暗红色波纹,以蚩尤剑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嗤啦!”
那四道喑哑诡异的铃声,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的、能诱发幻觉的奇异香气,也被这股凶煞的剑意瞬间冲散!
扑向顾小蛮的幻象骷髅瞬间消失。顾小蛮只觉得眼前一清,刚才的恐怖景象烟消云散,只有四个戴着惨白面具的黄衣僧静静站在不远处,手中的骷髅陶铃上,赫然都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她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抚摸着起伏不定的胸脯,“好险啊,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刑天出来了呢?”
那四个典教寺的幻铃僧显然没料到蚩尤剑的凶煞之气竟能直接冲击他们的法器,心神受创,动作齐齐一滞,纷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
“快快给我上来!”段青灯一声暴喝,握住玄铁锥锥柄的左手猛地发力!一股沛然巨力顺着玄铁锥传递过去!
“喝!”韩元也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内力狂涌,配合着段青灯的拉力,双脚在流沙中猛地一蹬,身体终于如同出水的蛟龙,彻底挣脱了流沙的吞噬,狼狈地翻滚到坚实的沙地上,大口喘息。
段青灯收回玄铁锥,看也不看刚脱险的韩元,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寒冰,瞬间锁定那四个幻铃僧。他体内的刑天之力被铃声和蚩尤剑的凶煞彻底引动,如同沸腾的岩浆在经脉中奔流,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和毁灭一切的冲动。胸腹间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渗透了包扎的布条。但他强行压制着,将这狂暴的力量和极致的痛楚,全部灌注到手中的玄铁锥上!
“恶贼,纳命来,给吾杀!”一声低吼,不似人声,带着巨大的滔天杀意!
段青灯的身影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黑影,玄铁锥撕裂空气,带着沉闷如雷的摩擦声响,直取最近的一个幻铃僧的脖颈!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远超他重伤之躯应有的极限!那是融合了自身意志与刑天凶性的搏命一击!
最近的那个幻铃僧刚从法器受损的震荡中回神,眼中刚闪过一丝骇然,那凝聚着恐怖力量的玄铁锥尖已然到了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规避的动作,只感觉喉头一紧,伴随着骨头的断裂声,“噗!”
沉闷的倒地声响起。玄铁锥毫无阻碍地洞穿了那个惨白的面具,从其后脑贯穿而出!红白之物瞬间喷溅在月光下的白沙上,触目惊心!
一击毙命,鲜血径直喷涌三尺!
“来,你喜欢饮血,给你吧!!”段青灯快步向前,将那人喷涌的伤口对准了刑天,刑天果然稳定了下来,将喷射到段青灯身躯上的血吸食干净。
“哈哈,哈哈,吾今日快哉!快哉!还有么?”刑天满意地说着话。
另外三个幻铃僧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显然被段青灯这狂暴如魔神的一击震慑,又被这残暴的吸血魔王所惊悚。但他们训练有素,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破损的骷髅陶铃再次疯狂摇动!
“叮铃铃!叮铃铃!”
喑哑诡异的铃声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混乱,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凄厉哭嚎!同时,他们身影急退,如同融入流沙般,试图再次消失在流动的沙雾之中!
铃声刺耳,段青灯身形一滞,脑海中的刑天咆哮与铃声疯狂对冲,眼前景物再次剧烈晃动,无数血色幻影滋生。他强行稳住身形,玄铁锥拄地,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逆血涌上。
“妖僧休走!吃我一针!”顾小蛮从最初的幻象中彻底清醒,心中又惊又怒,红绫一抖,化作一道银色匹练,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刺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幻铃僧后心!
那幻铃僧似乎背后长眼,在软剑及体的瞬间,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地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要害。软剑“嗤啦”一声,只在他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幻铃僧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停,借着扭身的力道,加速向沙雾深处遁去。
韩元此刻也缓过气来,眼中寒光一闪,长剑出鞘,如同雪亮的月轮,卷向另一个幻铃僧。刀光凌厉,封死了对方退路。那幻铃僧身形受阻,不得不停下脚步,手中破损的陶铃摇得更急,试图用铃声干扰韩元。
三团黄影闪烁不已,忽上忽下,忽东忽西!缠斗了片刻之后,忽见段青灯拉着顾小蛮和韩元跳了出来,四肢伸直,张着嘴大喝一声,“妖僧,休走!你们速速二人捂住耳鼻!刑天发怒了!”
紧接着一阵低沉、宏大、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沙洲!这声音并非针对听觉,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脏腑,震得人心神摇曳,气血翻腾!
嗡鸣声中,那三个试图遁走的幻铃僧,身体猛地一僵!他们手中的骷髅陶铃“咔嚓”几声,彻底碎裂开来!紧接着,他们覆盖着惨白面具的脸孔骤然扭曲,仿佛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七窍之中,竟缓缓流出了粘稠的黑血!
“嗬……嗬……”他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软软地倒在了沙地上,身体诡异地蜷缩成一团,再无声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小蛮和韩元都愣住了。顾小蛮的红菱停在了半空,韩元的刀也顿住了攻势。段青灯拄着玄铁锥,剧烈地喘息着,压制着体内翻腾的气血和刑天的躁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三具迅速失去生机的尸体。
风卷着沙粒,发出呜咽。月光依旧惨白,照在三具七窍流血、蜷缩如虾米的黄衣尸体上,更添诡谲死寂。
“走,回去复命!那小子有神力相佑,我看清楚了,他身上有刑天,再加上蚩尤剑的协助,我们动不了他!”杨顺成招了招手,捏着嗓门打了个口哨,那鹰隼疾驰跟上,一行人又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段青灯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穿透流动的沙雾,投向沙洲深处那片最为浓重的黑暗。那低沉宏大的嗡鸣,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蚩尤剑在他腰间,不安地震颤着,剑鞘内发出低微的、渴血的蜂鸣。他胸前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在冰冷的月光下,似乎隐隐透出一丝与那嗡鸣相呼应的、极其微弱的光芒。
韩元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向段青灯和他手中低鸣的蚩尤剑,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阴郁。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浑。顾小蛮则下意识地靠近了段青灯,握紧了手中的红绫,警惕地环视着四周无尽的沙丘暗影。
沙海终于被甩在了身后,大地开始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力量向上隆起。裸露的岩石取代了细软的黄沙,颜色也从单调的土黄渐渐过渡成冷硬的青灰、深褐。风依旧凛冽,却带上了冰雪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刮过脸颊。
空气变得稀薄而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直透肺腑。天空呈现出一种高远深邃的、近乎透明的湛蓝,几缕洁白的云絮如同凝固的丝带,缠绕在愈发陡峭险峻的山脊之上。视野尽头,昆仑山脉巨大的阴影横亘天际,最高的几座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着永恒而冰冷的白光,如同天神遗落的冠冕,庄严、肃穆,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孤高与寒意。
路,已不能称之为路。只是在嶙峋陡峭的山岩缝隙间,勉强辨认出前人踩踏过的模糊痕迹。脚下是松动的碎石,头顶是摇摇欲坠的危岩。每一步踏出,都需要全神贯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段青灯走在最前。他的脸色比山岩更灰败,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呈现出一种青紫色。胸腹间那道伤口,在持续不断的攀爬、寒冷和稀薄空气的多重折磨下,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手臂用力支撑身体向上攀爬,都牵扯着伤处的筋肉,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和强烈的痉挛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更可怕的是体内。那属于刑天的凶煞之力,似乎随着高度的攀升、环境的酷烈,变得愈发狂暴不安。脑海中那个无头巨人的咆哮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吼叫都震得他识海翻腾,无数充斥着血腥与毁灭的古老战场画面疯狂闪现。一股股暴戾的、想要撕碎眼前一切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血脉里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他意志的堤坝。他只能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去压制,去对抗这股源自洪荒的凶性。
他的右手,紧紧握着玄铁锥。冰冷的锥柄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而左手,则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蚩尤剑柄上。那柄黝黑的长剑,此刻正散发出一种极其不祥的灼热,隔着厚厚的皮鞘,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内部传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脉动!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正在复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嗜血的渴望,与他体内刑天的咆哮遥相呼应,形成一种邪恶的共鸣,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灯哥……”顾小蛮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哭腔。她看着段青灯每一次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背影,看着他越来越沉重的步伐,看着他按在剑柄上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突,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伸出手,想要扶他,却又怕自己笨拙的动作反而会加剧他的痛苦。
“别管我……看好脚下……”段青灯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粗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上方一处可供歇脚的、相对平缓的岩台。那是雪线之下最后的喘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