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了这是??!”老爷子吓了一跳。
黄国庆忙笑笑,道:“国强,跟哥说说,是不是想家了?”
丁国强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不说话,继续啃着瓜。
孔素兰看看丁国强媳妇,“弟妹,这是得了家里的啥信儿了?想家咱就回家呗,是吧?”
丁国强媳妇点着头,也不住地开始抹着眼泪。
“说是老太太身子不好,想孩子了。”
“人之常情,儿女在外,哪个老人不想不念叨?”
丁国强倔强的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回……我要把欠的钱还完,才能走。”
“欠钱?欠谁的钱?”
“上次那个罚款和保费,一共五百。我攒了快二百,明年再努努力,菜地里多少见着点儿,平时在工地做小工再……”
黄国庆朝他伸手摆了摆,打断了他,把嘴里的瓜咽下了肚,瓜皮往地上一扔,抹了抹嘴,把脸拉了下来……
“欠?这样说的话,你欠我们家的可就多了去了!丁国强,我真是懒得说你!我看,你都不如我们家‘黄浆糊’明白!!浆糊,来来来,我说不出口,你给你叔整几句。”
黄降在门口把小四儿往地上一放,由她坐在地上自己玩起来,这才走了两步,在门边上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浆糊浆糊,我叫黄降,不叫黄浆糊!好歹我现在也是个读书人,知识改变命运——咱们家就不能对能够改变命运的知识分子,多少有点儿尊重么?”
“咦?我觉得我大孙子说得对!以后真得注意这点儿,全家都得注意哈。”
“好好好,尊重,尊重。”
“嘻嘻,这还差不多……那,叔,婶,我爹要是叫我说的话,有些话,我没分寸,弄不好我说出来可不中听,你和婶子,得包涵包涵,嘿嘿。”
“汤圆儿,你说就是,叔就喜欢听你说话。”
“好嘞,那我可说了——我知道我爷和我爹的意思,这件事上,叔,你错了。”
丁国强看看老爷子和黄国庆,再看看黄降,“你是说,我要还账这件事?”
“不,还账不错。电视和书上都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打从几年前你们一家到了元庄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就从没有欠过我家——从我太爷那儿开始,一直说到我吧,要是奔着让你们欠我们去的,当初也好,后来也好,老黄家就不会帮忙了!我太爷说过,遭难的遭难,帮忙的帮忙,各行其道。图报不是真帮忙。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老爷子伸出大拇指来,一脸的赞许之色,“读书人,不一样!对得很!”
“我说的对了,那你还不赶紧把东西掏出来??”
几个人突然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懵了,不解地看看他,再看看老爷子……
黄广路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子,“你咋就敢肯定我带来了??”
黄降翻了个白眼,“你既然同意我爹的提议,又让我叔婶他们一家都来,以你老头儿的大侠作风,咋可能不带来?不带来就不是你了!我还猜不住你?嘿嘿。”
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啥办法啥办法??一家子被这个小怪物拿捏完了!”
说着话,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朝着丁国强夫妇展开来,“瞧准了,先前你们写的那张借条。”
说完,拿起桌子上的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来,划着了,将那张纸,点了。
“三叔,你!!!”丁国强夫妇见他竟然烧了借条,俱是大惊失色,双双窜起身来!
老爷子撒开几根手指,任由白纸化灰,飘飘然落了地……
“烧了这张纸,就算是烧掉了你心里那个疙瘩,也是烧了最后这点儿记挂。我的儿哎——带着你媳妇和我这几个漂漂亮亮的孙女,顺顺利利回到老家,孝顺父母,和睦乡邻,好日子,在后面哩。”
丁国强两口子再也绷不住了,登时泪如泉涌,哭着先后往老爷子面前的地上一跪,黄国庆夫妻慌忙起身去拉时,丁国强却连连摆手,哭着道:“爷在的时候就说过,黄家不兴跪来跪去,可今儿这个头,得磕。就当是跟三叔三婶和哥嫂道别了……”
黄国庆两口子也抹着眼泪,去搀他们夫妇,老爷子黄广路伸手来搀扶他俩,一边强颜道:“受了受了,这辈子要是能再见着,不准再叫三叔了,打今儿起,你两口要是不嫌弃我老头儿,改口叫爹吧。”
“爷奶走的时候,我坚持戴孝。其实在我们心里,爷早就是亲爷,爹也早就是亲爹了……”
“好,好好……还有件事,喏,这是三百块钱……”
“不不不不!坚决不能……”
“住嘴吧——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盘缠不紧大路宽!行路赶车的事儿,手头宽绰点儿,错不了。几年没回去,不给老人撕几尺布做件衣裳?到了家,万事空落,哪个地方不得花钱??”
孔素兰伸手接过那三百块钱,又从兜里掏出几张十块的票子来,叠放在了一起,红着眼圈儿笑道:“哥嫂也拿不出太多来,这八十,当是给几个姑娘买件衣裳……”
丁国强夫妻此刻只顾着掩面痛哭,已然说不出话来……
黄降扭头走了出去,抱起了地上的小四儿,看着院里的一帮孩子们嬉闹得正欢……
打从懂事起,他就不愿意看这种场面。
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条自制的‘项链’,给小四儿戴上:那是一块儿他在河边捡的米黄色石头,状如水滴,很漂亮。他用爹的手钻,费了很大劲儿,钻了个孔,穿上了绳子,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他的名字。
“小四儿是个命大有福气的,等你到了八十岁,这块儿石头就成古董了,当十块的值一筐,嘿嘿。”
屋子里,黄广路抬眼看看外面,沉声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趁着今晚上放电影,各家都没啥人,回去赶紧收拾,一会儿让你哥套上拖拉机,送你们到县城边。将来要是形势稳了,记着写封信来……”
“记住了……”
老爷子长舒口气,颤巍巍地起身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口子收好钱,出门到了院子里,丁国强媳妇从黄降手里接过小四儿,见黄降低头不语,丁国强伸手抚了抚他的头,低声哽咽道:“汤圆儿,那天晚上叔要跳楼的时候……你说得对。叔这辈子会一直记住,死活都得多用心。”
黄降笑着,眼眶却红了:“嘿嘿,我都是顺嘴瞎说……叔,婶儿,一路平安……”
……
闷热无风的夜,让人身上总是湿溻溻黏腻腻的,心情也会跟着莫名地烦躁起来。
古来夏热冬凉,四季何其有信。
国强叔一家走了。
打从那晚开始,黄降似乎又学会了一点儿生活的道理:爷让他们趁着人少连夜离开,无非就是怕又有吃饱撑着的人跳出来横加阻拦。
这世上的很多人,原来真的就是如此:竭尽全力地去做让他人不痛快,自己也并无获利的事情,用心给所有人的日子添堵。至于为啥,可能谁也没个标准答案。
可日子从不在乎谁,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杀。
《西游记》播第七遍的时候,黄降在学校里,开始学着写作文了。
他从小就觉得汉字很有意思:一笔一划组成个字,一字一字组成个词,无数的词再堆成句子,最后写成了文章,变成了厚厚的书本。
他第一次试着用自己掌握不多的文字写《白头翁的故事》,王老师耐心的教他修改完后,就被贴在了学校的报刊墙上。
他很兴奋。
一半是因为自己终于算是入了读书人的门槛,而另一半,则是因为,终于可以动手写情书了。
没错,情书。
于他来说,文字最大的魅力之一,就在这件事上。
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写上一封热情洋溢没有拼音且标点符号正确,更重要是没有错别字拼凑的情书,那将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
他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哦不,严格的说,是有自己‘暗恋’的女孩儿。
一个穿着天蓝色碎花裙子,突兀地出现在自己‘视界’的女孩儿。
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就像电视上播放以前“五四运动”大游行时,那些女学生的头发。
女孩儿看起来比自己小个一两岁,但却神奇的跟自己一样,上了三年级——或许,她是,跳级?
当然,跳级无疑代表着聪明——即便她的眼睛看起来不大,但这并不妨碍她聪明,也更不耽误她笑起来时,眼睛会变成一对倒扣的,漂亮的,小月牙。
哪怕她没有跳级,哪怕她也并不聪明,但那又怎样呢?黄降并不在意——在他眼里,第一眼后,她哪里都好。
长大后他才知道,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可他还没长大时,她已经是西施了。
黄降开始觉得,自己,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