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眼记得白百搬来那天是灶王节。看见董姐把灶神像揭下贴上新的,年红也贴了新的,忙着除旧布新时,她才知道的。开始忙年了。Get到的信息就是,节日又来了。
一个人,最害怕的就是节日,特别是像这种孤独感最强的节日。所以她的时间里从来都只有与工作有关的星期几,除此以外都与她无关,更不会花时间记忆。
搬来的第三天,白百就请假回老家了。
在李冒和杜鹃的那个家里,也不存在过任何节日。灶王节和麻糖棍这两个名字还是若梦瑶姥姥告诉她的。那天,她蹲在自家门口,拿着干树枝在泥土地面上写着刚学来的字,姥姥过来递给她一个东西,长圆形,上面沾满了芝麻。
“来,吃一个。”
“这是什么?”
“麻糖棍。”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要买这个?”
“因为今天是灶王节,吃了嘴甜。人更甜。快拿着。”姥姥催促着继续说,“刚好看到就给你了。这样你就不会失落了。”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开心。如果我每次都特意给你,哪一天我不给了,你就会更加不开心的。”说完,姥姥转身就走了。
李黑眼把麻糖棍放到鼻尖闻了闻,特别香,就像姥姥身上的香味。放入口中咔擦一声,薄脆甜。那是她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那个味道,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看到不同的自我孤独感测试,她带着怀疑做了几次,得出的结果一致让她更加怀疑:你是一个高度孤独感的人,独自行走在纷扰的白天,和苍茫的夜色之中。
切,胡扯。第一次。
胡扯。第二次。
哼呵,她嘴角扯着笑。第三次。
可真灵。第四次。
好吧,是真的。第五次。
人类只有在事实真相即将或者已然破土而出的时候,才会迫不得已承认自己的缺点。有些缺点如同跗骨之蛆,比如常年无止境的孤独。
临走时,白百说她的车票是争分夺秒千方百计抢到的。但李黑眼是不用这么干的。她早已没有家。她很早就知道即便自己生在那里,但她的根早已被自己轻而易举拔起移位,毫无疼痛感可言。
放了两天假。除夕和年禧。光头老男人的餐厅不营业。反其道而行的原因在于他说得一句话:一年365天天天营业,过年不和家人团聚,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死吗?
然后她凑近李黑眼的耳边:说真的,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她问那为啥?他带着挑逗回答,因为我只想让你看见我最真实的模样。说完,他摸了摸她的头就离开了。
他的言语行动和他的摇头丸一样嗨。
那是李黑眼入职以来的第一个除夕。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有点沮丧。
假期前一天晚上,光头老男人在自家餐厅开了一大桌满汉全席尾牙宴,又在微信群发红包,犒赏员工一年的辛劳。金额随机,但人人有份。
李冒和杜鹃吵架,吵得面红耳赤。她静默地出门了。他们只顾吵,完全不知道。有时她觉得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不然干嘛三天两头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之所以吵架,是因为他们彼此盯着对方,恶意也罢。目标只在于彼此,从不会忽略彼此。不然根本吵不起来。但总是吵得李黑眼特别心慌。
有一次,她站在他们的房门口对着他们大哭,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她以为这样可以停止他们之间的战争,可以引起他们对自己的注意。他们会一个抱着安慰自己,一个替自己擦眼泪。就像若梦瑶姥姥安慰哭泣的若梦瑶那样。
但结果是,李冒对她狮吼一声,愤怒地提起她的一只胳膊,像拎一只猫一样直接丢出去,然后砰一声关上房门,接着继续他们的战争。
后来,李黑眼就再也不哭了。她明白他们的战争永远比她来得重要。争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这些都让她心烦意乱。
在后来,但凡他们的战争一开始,她就主动离开了,好腾出空间,以便他们作战。不让他们碍眼,也不让自己碍事。
她无处可去,蹲在门口拿着一根干树枝在泥土地面上写着新学来的字。这时若梦瑶姥姥就过来了。给了她一个东西,长圆形,沾满了芝麻。她狠咬一口,不再是甜脆,而是带着腥味,伴随一阵辣辣的刺疼。她一看,那东西上的芝麻怎么竞变成无数的细银针?
李黑眼被吓醒了。屋里黑漆漆一片。摸着手机,解锁后发出的HEV光刺得她眼生疼。她随即把亮度调暗了些,已经是早上11点了。她感到嘴唇一阵麻辣,用手轻踫,借着屏幕透出的光线一看,流血了。随手从床头边上抽了一张纸巾摁了摁,然后丢进旁边的纸篓里。
她下床将窗帘拉开,天色白得不那么通透彻底,带着冷淡灰,暗藏一份私心,对温暖有所保留,就像此时各家各户鲜少见到的大门敞开,他们各自躲藏在属于自己的形色屋里。
“瞧一瞧,看一看,试一试了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十元一双,十元一双,穿着走路轻巧,放着不占地方,看着落落大方,买了从不上当,十元一双,十元一双,穿得舒服自己多带一双,质量让人放心,告诉邻里街坊,十元一双,十元一双……”
“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黄鹤带着小姨子跑了!欠我们的工资,欠我们的血汗钱,我们也没办法!原价100多的钱包,现在只要25元!25元一个,一个25元,全场通通25元!……”
街上再次传来耳熟能详的促销广播,因着喇叭,大老远都听得见。
“黄鹤真的带着小姨子跑了吗?”有一次,李黑眼问白百。
“当然真的!人家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看现在的男人,近水楼台啊,都搞到自家姨子头上了,男人啊,真不是个东西!”
事实的真假,也不关李黑眼的事。但那是多年后,她唯一一次想起李冒。虽然李冒没有小姨子,但他真不是个东西。
窗外并没有什么诗和远方,只有人间烟火。厨房飘出的香气混合着辛辣味嘶溜钻进她的鼻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不远处,电线杂乱无章交错在早已斑驳长满青苔的古老墙壁上,和各处阳台上七零八落挂着的五颜六色衣服一搭一档。那个收纸皮烂铁的老头今个也不坐在那块随意堆砌的石凳上抽闷烟了。她记得他的脸上皱纹深刻得可以流淌一条小河,里头写满悲欢离合,统统随着河流漂泊而去。
街角孤零零的绿色垃圾桶,永远立在它该有的位置,即使陈旧不堪,也要誓死捍卫一方净土。恰巧路过的男年轻人,将吃完肉串的烧烤签站在一米开外试图丢进垃圾桶,结果技术太烂,落向地面。也只是耸耸肩,脸上写满扫兴,然后无所谓地离开了。
也许这就是大多数人真实的面目。就像这个城区的老街道一样,外围富丽堂皇的建筑只不过为了掩饰真实的内心深处,一个充满最直截了当的精神世界。
就像在公众场合想放屁,碍于面子尴尬,却硬生生给憋了回去,结果腹胀腹痛反侵自己。装X就像压力,装久了,也是喘不过气会被压死的。在这个角落,卸下画皮,反而让人觉得轻松。
她穿着薄款紫色丝绒家居套装,紧接而来的寒意又让她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遂在屋里来回踱步,以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结果冇用,只好又回到床上。
穷极无聊。想继续睡。楼下隔壁突然传来尖叫声,接着东西摔落地板的声音。断断续续。董姐的女儿又犯病了吧?可真不是时候。董姐估计现在也是一阵苦闷。
睡意全无。翻看电话簿,找不到一个可以拨出去的电话号码。又点开微信,同学群里有人发了红包,可惜她来迟一步。查看大家的手气,手气最佳:38.89。金额还挺大。她怎么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呢?她的运气也是差到南北极去了。
昨晚光头老男人的红包,她领到的金额只有1.01。大多不是几十就是上百。她心生可惜顺带可怜。好吧,有总比没有来得好一些。返回,消息停留在:人都哪去了?之后仍旧无人出来冒泡。
光头老男人头像带了红点。点开,耀眼的橙色内含一个耀眼的红包。红包旁边两个字:补发。下面一条消息:黑妹,你的手气比你的便便还臭。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动图。快收吧。新年快乐。愿你开心到山无棱天地合。再点开:200。红包最大上限。
接着蜡笔小新配图一张:如果有一天我变得纯净,请记住我曾经淫荡的眼神。
他的言语行动和他的摇头丸一样嗨。
她也回了一个谢谢老板的美女动图。外加短语:好的。我会的。
不能否认,这个世道,没有什么能比钱来得更实际些。也没有什么能比有钱进账更容易让人开心些。
通讯录千奇百怪的朋友竟然有400多号人,大部分都不知道对方是哪路神仙。朋友圈更新了许多条动态,基本关乎除夕大餐各色美食满汉全席,每张图中间都少不了火锅。其中有一条外加滤过头的自拍图。面孔陌生。现在美女都长一个样:看过就忘。
摇一摇。过会来了条消息:今晚出来睡?她也回了:你的JJ比得上这个吗?配图是中指动图。
看一看。朋友圈的朋友在看什么跟她冇关系。
附近的人。有人向你打了声招呼:搞一夜情吗?她也回了和上条一样的内容:你的JJ比得上这个吗?配图是中指动图。然后清除位置退出。
这就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人行事。随机应变。骂出口的话,就一个感觉:宇宙无敌爽。
兴味索然。呼出的轻薄热气试图拯救被窝的冰凉。双眼迷糊,后来模糊,接着越来越模糊。叫醒李黑眼的是饥肠辘辘的哀嚎,像烧开的水顶着锅盖,没有停下的意愿。
竟然是晚上了?快6点了?一天下来,根本没吃过啥东西。摸摸肚皮,贴到腰背了。
点个外卖。送餐及时。快递小哥长得小年轻,忍不住问他:大过年的,你不回家吗?
“但是这几天工资高呀。”说完,就溜烟闪人了。
夜色降临得让人不由彷徨。寒风凛冽从窗台前呼啸而过。街道挂起了红灯笼,像是冷酷里硬生生挤出的一点违热情。路上静悄悄的。屋内遥远的笑语欢腾。咚的一声,只见烟花在空中爆发炸裂,花团锦簇,铺成巨大阵容,五彩斑斓,异常绚烂。声响时东时西,断断续续,并未打造出不夜天之感,象征性地现了几次身就再无踪迹,暗夜再次恢复沉闷。
小小的房间,进出唯有自己的脚步。一个人的晚餐,掩盖不住的孤独凄凉。
原来自己打交道最多的人不过是快递小哥。兜里有钱,车里有油,手机有电,就是安全感。
她失魂落魄地望着天花板,发了很长的呆。
在时代洪流之外的李黑眼,本就属于孤独感高危人群,此刻明显感觉达到峰值。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大抵如此。
年禧晚上8点,白百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李黑眼正对着手机视频练瑜伽。
“亲爱的,我回来啦。你看这是什么?”白百将拉杆箱往旁边一放,就挥舞着手中几根长棍形的东西,特别兴奋。
一看便知是烟花。
“还有这个。”她将提在手上打着漂亮蝴蝶结的红盒子放在桌上。
“蛋糕?”
“我亲手做得。”
“说实话,真看不出。”
“不能以貌取人啊。”
——“白百是个脏手,会偷东西。之前有一同事和她同住时就被偷过。你一定要悠着点。”
是啊,不能以貌取人。她暗想。
“两年前,表姐送我一副打蛋器。我说,我又不做蛋糕,给我也派不上用场啊。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就是乐色了。乐色也谈不上,那肯定就是鸡肋了。这不是占用空间,给我添麻烦吗?
说这话时,我还带着明显的嫌弃呢。她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地说,你就收着吧,反正,总有一天,你会用上的。你信我。
今天回想起来,的确。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事情。你说是吧?”
“哦……”
没等李黑眼反应过来,白百就拉着她往外走,“走,先放烟花去。放完烟花回来吃蛋糕。”
“诶…等会…门还没关。”
白百又跑回去带上门,之后又拉着她往天台跑去。
只见白百利索得点燃导火捻子,烟花筒随即发出嗤嗤声响,朝向空中扑扑崩出,散落开来,宛若黑暗夜空洒下的流星雨,映衬两张欢喜痴痴的脸。
有那么一瞬,像是闪光的秘密入口,将李黑眼推向美好神幻之旅,流光溢彩而又扑朔迷离。
璀璨的夜空下,无数窗格里,特别醒目的只是两个女生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蛋糕,一边嬉戏打闹,欢声笑语淹没在繁花似锦之中。
那晚蛋糕的味道仿佛依旧留在唇边。
“只可惜,太短暂了。”李黑眼回忆完毕之后,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
就像她和白百的塑料姐妹情,如果称得上的话。
这个世间的确没有绝对的事情,但她和白百之间,绝对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了,也许她们压根就没做过朋友,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成为路人,却是绝对得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那现在,她到底要怎样?
最终,她也遂了他们的选择。有时,随波逐流就不会惹祸上身。
她将手机从打电话页面切换到淘宝页面,输入:防盗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