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的主人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离夜……”李黑眼再次叫道。
他仍然保持沉默。
于是，她只好上前将双手轻柔地从背后绕过他的腰间，“离夜，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气了对不对？”
“黑妹……”他终于嘴唇微启，轻柔的声音。
“你不是离夜？”听到这话，李黑眼有些迟疑，她将手松了松，却被他迅速抓住，紧握掌心。
“黑妹，不要放开我。”
“你是谁？”
“你要做我的老婆。”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像是从遥远的年代漂洋过海而来，在记忆的漩涡里飞速翻转，终于钻开一个明亮的光圈，里头铺满了支离破碎的片段。
——“你可愿跟我回家？”……“但有个条件。”……“你要做我的老婆。”
——“那你想叫我什么？”他好奇得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想探清从一个孩子嘴里能吐出什么样的奇怪想法。
“A。”
“A？”他先是一愣，接着挑挑眉哈哈大笑，“随便你吧，你不过是个孩子。把衣服穿了吧。”
——“说实在，我现在的心情就和这糖葫芦一样，特甜。”A满面春风，把糖葫芦递给她，“你吃了就会感受到我的甜了。”
——迷糊中，他抱着她疯狂得下了楼，疯狂得拦住的士，疯狂得奔向医院，疯狂得喊着“医生——医生——”
“你是……A。”
“黑妹，谢谢你。”
“谢什么？”
“没有忘记我。”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你沉淀在我的心底。”
“是因为我曾经对你犯下的罪吗？我像疯狗一样……对你造成的伤害……”
“因为你是第一个在意我的人。第一个给我买糖葫芦的人。那个夜晚，不曾伤害我的人。”
“你真的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呢？”
“黑妹，谢谢你。”
“我永远都是你的黑妹。”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个犯错的孩子，乞求深爱之人的宽容，还依旧妄想能够得到永恒。
他也觉得自己过分贪心。
但他竟然得到了。这于他而言的无尽奢侈，他竟然轻易得到了。
瞬间，他仿佛一头凶猛的猎豹，却因为一句话而心动不已。一滴泪从他的眼底滑落，落在李黑眼的手背上，浓烈而炽热。
他为她流泪了么？这样想着，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吴名……”
“唔？”
“你难道打算一直就这样背对着我吗？”
“黑妹，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对你犯下的罪过中煎熬着。我无比后悔，后悔对你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后悔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与你，后悔临走前没有向你说声对不起。后悔没有好好爱你。但是，我现在不可以……”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你难道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我怕……”
“怕什么？我又不是食人鱼。”
“怕吓着你。”
“怎么会？你依然是我心中那个帅气的A先生。”
“现在再也不是以前那样了。”
“怎么会呢？”
“不一样了。我的面容，我的劣根性，一切都不一样了。唯一不变的就是我对你的心。”
“没有劣根性是好事。至于面容……”
“我从楼顶跳下去之后，我的灵便从身体脱离，一直往地下沉去，四周黑魆魆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一个金色苍茫的地方。那里聚集了许多灵，他们排成几个长队。我也就站入其中，跟着他们随队伍蠕动。
当我在大门入口处被植入二维码标签时，警示广播告知我不可入内。很快就来了几个身高马大的护卫灵，将我硬生生拦住。
我问他们为什么。其中一个说，“因为你是自杀的。”
我以为不同的死亡方式有不同的入口，我只是走错了而已。于是我又问，“那我该往哪儿去？”
护卫灵蔑视地笑道，“你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城墙外的荒草丛原里，做一个孤灵，并且每七天就要重演一次生前自杀的过程。比如，吊死的每七天上吊一次，割腕的每七天割一次，投河的，自愿撞车的，服毒的……亦是如此。直到你的自然寿命结束为止。
我们总以为活着很累，死了就可以解脱了。可是结果并非如此。起初，我自然不太理解他们所说的“重复自杀”。
那灵又继续冷冷得解释说，“人类觉得活着苦，于是索性自杀。以为如此，方可解脱，一了不了。殊不知自杀之后更苦。他们不爱惜辛苦怀胎10月才得来的身体，竟自寻死路，实在天理难容，故不得进入地界大门，将永远流亡于城墙外，受尽风吹雨打，终日食不果腹，万载不得离开，也永远成为不了地灵。
待自然寿命之时，方可入界。但即便入了地界，依旧要打入阿鼻地狱，永远不得超生。永不超生也就意味着永不死。自杀之灵不同于其他地灵，他们是没有寿命可言的。即便想投生为牲畜摆脱痛苦都无资格。
自残者沦为饿灵，或者进入炼狱，千年或者万年，直到天平秤上个灵的善与恶平衡为止，方可一笔勾销。方可离开。但之后也不过是沦为牲畜，或者残疾之人，它会成为一道符咒，生生世世永跟随。
当人变为灵的时候，灵还是生前的完好模样，但灵若再次受到伤害，就和人一样，感到疼痛，留下丑陋的伤痕。
我亲眼目睹这些自杀众灵的样子有多么可怕。黑妹，你是想象不到的。而我是从25层的高楼跳下去的。早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我不在乎。”
李黑眼早已泣不成声，只是将双手抱得更紧了。她的泪水湿透了A先生背部的大面积衬衫，像一场久违的甘霖洒落在他承受罪恶而干裂的土地上，发了芽，开了花，滋润他枯萎的心灵，净化一切过错和苦难。
“可我在乎。”吴名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小眼，就让我停留在你最初的美好记忆里吧。”
“A先生……”
“入地界进阿鼻，其实这和重复自杀也没多大区别，终究是折磨。于是，大多数自杀的灵均选择在城墙外，沦为孤灵，乞求能够得到被伤害之人的真心原谅。如果这样，一切就得以为空，归为土地，方可化为彼岸的养分。这是最好的选折。”
——“活着犯罪，死了受罪。那就做彼岸的养分吧。这何尝不是一个归宿。”……“但要以他们个灵的空为前提。”
李黑眼想起曼珠的话，“吴名，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自我结束，道德上，是对身边人的不负责。物质上，连保险都得不到赔付。现在想起，我的确是愚蠢至极。好死不如赖活。小眼，对不起。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好。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你就不怕我伤害你吗？”
“你不会的。”
“小眼，谢谢你。”
“要我做什么？”
“不管怎样，你都要活下去。勇敢活下去。”
“就这个？”
“对。求你，勇敢活下去。”
“好。我听你的话。但你真的不看我一眼吗？”
“你刻在我的脑里，我的心里。”
“可我想看看你，我不在乎你的脸……”
“小眼……”
“唔？”
“你能原谅我吗？”
“嗯。”李黑眼模糊了视线，她的泪花里有个身影却逐渐清晰，绅士的，俊朗的，温柔的，“吴名，我原谅你。”
“小眼，谢谢你。好好活下去……”
温柔的嗓音吹散在风里，一张相片亦随风起舞，里头的她与他笑容完美，最终随着吴名逐渐化为养料，流向彼岸之处。
“活下去……”李黑眼呢喃，满脸泪水纵横。她看着他逐渐消散，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哭。
吴名，如果哭，可以代表我对你的感情的话，如果哭，可以代表我原谅你的话，如果哭，可以替你除去一切痛苦的话，那就让我的双眼来一场大雨吧。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你任性，你自私，太自以为是。你知道如此的后果吗？你不但进不了那扇玻璃门，会永远如他们一样，对自己重复施虐曾对别人犯下的罪，最终难逃被贬成焰口的危险。”
……
“况且，你要的答案在那扇门内，一旦进入，若执迷不悟，就永远出不来了。你对得起终离夜吗？”
……
“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就好比噪音，不同的是，这个噪音是无声的。它们无时不刻存在于你心中，骚扰你，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让你求死不能。而他们，也要为对你所做的一切付出同等的代价，被自己骚扰，被自己折磨，让他们求生不得，让他们求死不能。而消灭这一切的唯一方法就是，你。”
——“你看得清别人的灵魂，却看不清自己。这一切，其实都来自你的灵魂深处，你不敢相信，不愿面对，无法面对。事实上，你才是这一切的主导者，只有消灭你灵魂深处的这些痛苦，这一切才会彻底消失。”
……
“我要把你变成紧箍咒，永远戴在我身上。任何都休想使我们分开。”
“傻瓜，紧箍咒的咒语，可是会让你头痛欲裂，痛不欲生的。”
“我愿意。只因我的愿意，它就不痛了。”
……
“眼眼，我相信你。我会等你，一直都会等你，等你归来……”
……
“离夜……对不起……”李黑眼用袖子将脸上的泪水胡乱擦拭一番，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起身，“我现在就回去。”
“回去做什么？”正当她欲腾地而起时，一个古老沧桑的男音从遥远的天际灌入她的耳朵，刺得她耳膜有些生疼。
